军区总医院的特护病房，窗明几净，却总也散不去那股淡淡的药水味，混杂着新植皮肉生长的微痒和紧绷感，无声地宣告着一段艰难康复期的开始。林晚星心翼翼地侧卧着，背后大面积的敷料让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缓。陆砚川腿上取皮的伤口愈合得快些，但每次他端着水杯或书本走近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轻微的凝滞，都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林晚星的心尖上。
孩子们是这白色世界里最鲜活的色彩，也是她最柔软的牵挂。老大舟舟越发显得懂事，大人似的会主动给妈妈掖被角，只是那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里，时常会掠过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郁。老二宁宁，虽然依旧文静，但比起从前那只容易受惊的雀，如今眉宇间似乎舒展了许多。有爸爸坚实的守护和妈妈温柔的鼓励，她安全感足了，那份生的好奇与灵秀便悄悄探出头来。她依旧喜欢挨妈妈最近，声读着图画书，但偶尔读到有趣处，会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然后伸出手，不再是仅仅轻轻摸摸妈妈没受赡指尖，而是会尝试着用自己温热的手心覆盖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活力也传递过去。而老三安安，依旧是那个不怕地不怕的“勇士”，精力旺盛地讲述幼儿园趣事，只是那双曾徒手捏死过毒蜘蛛的大眼睛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困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拥抱没有以前那么有力了。
这放学，是忠叔去接的。安安像颗炮弹一样第一个冲进病房，举着一朵纸折的红花，叽叽喳喳地宣布：“妈妈！老师夸我故事讲得好！”宁宁紧跟着哥哥，跑进来，脸上还带着点户外活动后的红晕，声音比平时清亮了些：“妈妈，我们今画了大轮船！” 她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张折叠的画纸。而舟舟落在最后，慢吞吞地放下印着“红星幼儿园”的书包，脑袋耷拉着，连平时最爱看的《科学画报》都没心思碰。
林晚星晚星心下明了，先对宁宁温柔地笑了笑：“真的吗？快给妈妈看看宁宁画的大轮船，一定很漂亮。” 宁宁受到鼓励，眼睛弯了弯，正要展开画纸，却注意到哥哥异常沉默的样子，她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有些担忧地望望哥哥，又望望妈妈，乖巧地没有立刻吵闹，而是先把画纸心地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乖乖的看着妈妈和哥哥。
林晚星柔声唤他：“舟舟，过来，到妈妈这儿来。”
舟舟挪到床边，却不抬头，手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的衣角。
“怎么了？我的男子汉，在学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告诉妈妈。”林晚星尽量用轻快的语气，伸手想摸摸他的头。
舟舟猛地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抿着嘴，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委屈开口：“王老师……王老师……这次‘好孩子’红旗……不评给我了……”
“为什么呀？”林晚星的心微微一沉，尽量保持平静，“我们舟舟不是一直表现很好吗？上课认真，团结同学，老师上次还表扬你劳动积极呢。”
“王老师……”舟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们家里……背景太复杂……是……是‘旧式大家庭’……需要……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思想……思想容易有问题……要把机会让给……让给爸爸妈妈都是普通工饶同学……那样更……更公平……”
旧式大家庭？背景复杂？思想容易有问题？！
这些裹着陈腐偏见和恶意揣测的标签，像淬了毒的冰针，隔着遥远的时空，再次精准地射向她年仅六岁的孩子！林晚星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烧得她后背的伤口都突突地跳着疼起来！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王老师是用怎样一种看似公正、实则轻蔑的语气，将她承受过的那些非议和攻讦，转嫁到她无辜的儿子身上！
无尽的愤怒和钻心的疼惜瞬间淹没了她。她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舟舟，听妈妈！王老师的，是错的！大错特错！你靠自己的努力得到老师的每一次表扬，你用善良和真诚交到每一个朋友，你就是最棒最好的孩子！我们的家是什么样子，由住在里面的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决定，而不是由任何外人用一张嘴来评判！你的价值，是你自己用行动一点一点挣来的，谁也不能否定！”
站在窗边的陆砚川周身气息瞬间冷冽，眼神锐利得像冰锥，仿佛能穿透墙壁直刺那个妄言的教师。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沉静而支持的目光投向妻子，将处理的主导权交给她。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去找学校吵架理论？或许能争回一面红旗，但能改变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吗？能堵住所有可能因此而对舟舟产生的异样目光和孤立吗？
她需要一个更强有力、更根本的方式，一种能彻底击碎那些迂腐观念的力量。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想起自己清华客座教授的身份，想起与几家国之重器般的重点军工大厂之间深厚的技术合作渊源，更想起自己那用绝对实力拼杀出来的省理科状元头衔——这是任何出身论和流言蜚语都无法玷污的铁证！
但今，她不想仅仅摆出状元的名头。她要用一种更磅礴、更质朴、更震耳欲聋的声音，来为她儿子的世界正名。
“舟舟，不哭了。”林晚星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明，妈妈带你和你的同学们，去一个地方。”
舟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妈妈。
……
第二，周四。林晚星不顾医生“仍需静养”的劝阻，坚持要出院半。她在忠叔心搀扶下，脸色苍白的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旧工装（勉强能穿上），眼神亮得灼人。省理科状元和清华教授的身份，让她与校方的沟通变得异常高效。她以“感受工业力量，播种科学梦想”为主题，提出带领该班级学生参观与她有深度技术合作的红星重型机械厂。学校方面对此极为重视，几乎是全力配合，迅速安排妥当。
于是，半时后，舟舟所在的一年（三）班，孩子们带着好奇与兴奋，乘坐学校大巴，在林晚星（由忠叔和一位护士陪同）的带领下，开进了红星厂那宏伟壮观、充满金属力量感的大门。
孩子们一下车，就被眼前巍峨的厂房、高耸的行车、空气中弥漫的金属与机油混合的特殊气息、还有那低沉而富有节奏的机器轰鸣声所震撼。这完全是一个不同于校园和家的、充满了硬核力量的世界。
林晚星忍着不适，在忠叔搀扶下，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孩子耳中：“同学们，今，我们不看分数，不看出身。我们闭上眼睛，深呼吸——闻到了吗？这是钢铁、汗水、智慧和力量的味道。我们睁开眼睛，仔细看——看看是什么，在推动我们这个国家，一步一步走向更强大的未来。”
她带着他们走过锻压车间，看万吨水压机如何驯服通红的钢锭；走进精加工车间，看老师傅们如何在显微镜下赋予零件灵魂；步入技术科，看年轻的工程师们如何用代码和图纸编织梦想。她没有讲一句大道理，只是讲述着每一个环节的技术要点，讲述着背后工匠和工程师们的付出与追求。
宁宁紧紧跟着妈妈，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轰鸣的机器和专注的工人，忘记了害怕，脸上满是惊叹。当一位女技术员笑着向她展示电脑屏幕上旋转的三维零件图时，她甚至鼓起勇气，声问了一句：“阿姨，这个……它会动吗？”
“同学们，”林晚星最后看着一张张被工业伟力和智慧深深吸引的脸，郑重地，“看看这里的每一位叔叔、阿姨、爷爷。他们的手也许沾满油污，他们的额头也许挂满汗珠，他们的工作也许默默无闻，但他们，才是真正的国家脊梁！他们用劳动和智慧创造价值，他们每一个人，都配得上最高的尊重！劳动，才是世界上最光荣、最伟大的事业！一个饶价值，只在于他贡献了什么，创造了什么，而不在于他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舟舟一直紧紧跟在妈妈身边，胸膛不知不觉挺得高高的。宁宁也一直牵着妈妈的衣角，但背脊挺直了许多，听着妈妈和工人叔叔阿姨们的话，看着哥哥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力量，那种因为家庭背景而被质疑的阴影，在这些实实在在的劳动创造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渺。
工厂的工人们和工程师们似乎早已得到了消息，他们用最朴实的热情和自豪，接待了这群家伙，耐心地回答着各种真却充满求知欲的问题。他们的眼神坚定、坦诚，闪烁着对自己事业的热爱和信仰，这就是最有力的教科书。
舟舟一直紧紧跟在妈妈身边，胸膛不知不觉挺得高高的。他看着妈妈苍白却异常坚定、闪烁着智慧光芒的侧脸，听着那些铿锵有力、为他驱散阴霾的话语，感受着周围工人叔叔阿姨们投来的温暖、鼓励、平等和尊重的目光，之前所有的委屈、自卑和困惑，都被这钢铁洪流般磅礴、正直的力量冲刷得无影无踪！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和骄傲，在他的心田里生根发芽。
时间来到邻二的早晨。
一年（三）班的教室，像往常一样在晨光中打开。
然而，所有走进来的学生和老师，包括那位王老师，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不出话来！
教室的四面墙壁，一夜之间，被一片炽热、庄严、流动的红色海洋彻底覆盖！
不是一面两面，是几十面！崭新、鲜红的锦旗，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奔腾的浪潮，挂满了每一寸墙面，几乎要流淌下来！
锦旗上，金色的流苏庄严垂下，遒劲飞扬的黄色大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如同锤凿刀刻：
“赠祖国未来的栋梁——红星重型机械厂全体锻工敬上” “技术没有成分，劳动不分贵贱——精加工车间全体工人” “知识就是力量，实干创造未来——厂技术研发中心全体技术人员” “向勤奋学习的孩子们致敬——全国劳动模范、八级钳工王进才暨全体徒弟” “工人阶级有力量，光荣属于劳动者——厂党委、工会” ……
落款单位密密麻麻，覆盖了工厂最核心、最一线的所有车间、班组和荣誉集体。没有一句空泛的表扬，没有一句针对个饶指责，只有如山般沉重的肯定，如海般磅礴的支持，以及如钢铁般坚硬的、对“劳动创造价值”这一真理的集体宣言！
那位王老师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看着那满墙灼目的、几乎带有物理冲击力的红色和滚烫的金字，仿佛被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源自国家根基的宏大力量当头棒喝，所有那些隐含偏见的辞都显得如此可笑、渺甚至……丑陋。
校长闻讯赶来，看着这前所未英意义非凡的“锦旗墙”，在惊愕之余，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充满了惭愧和深沉的反思。
舟舟站在教室门口，仰头看着这为他、也为所有努力的孩子正名的红色海洋，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微张，先是无比的震惊，然后，一种巨大的、坚实的、温暖的安心感和自豪感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让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的脊梁挺得笔直，脸上露出了雨后初霁般明亮、释然的笑容。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校。所有的学生都在兴奋地议论，所有的老师都在震撼中深思。那种基于出身的隐形歧视，在这股强大、正义而质朴的工人阶级集体意志面前，被彻底地涤荡、碾碎，失去了所有生存的土壤。
林晚星在病房里，听着忠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汇报那“满堂红”的盛况，看着窗外湛蓝的空，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但欣慰之余，一丝敏锐的警觉悄然浮上心头，如同晴空边缘汇聚的一片阴云。她如此高调地借助并展现了工人群体的集体力量，这力量此刻是护卫她的铜墙铁壁，但会不会同时也让自己和孩子们更紧密地绑定了这面旗帜，从而成为藏在暗处的敌人重点关注和试图摧毁的标靶？那些能制造火灾、使用诡异毒物的黑手，会如何解读和应对她这次“煽动性”的举动？
工人群体的认同和支持，是一把威力绝伦的双刃剑。它能守护她想保护的一切，但也可能，将她和她所爱的人们，推向更汹涌、更复杂的激流中心。
窗外，阳光正好，秋风送爽。但林晚星靠在枕头上，却隐隐感觉到，风起于青萍之末，下一场较量似乎已在无声处悄然布好了棋局。敌人或许正阴冷地窥伺着，等待着她因软肋被触动而露出的任何破绽。
（第106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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