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盛放着旧银簪与干枯莲蕊的褐色锦盒，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柳黛烟的心湖深处炸开，涟漪激荡，久久难平。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维持着一贯的雍容沉静，将那锦盒仔细藏于寝殿暗格之中，未向任何人提及，包括李越。
并非不信任，而是深知此刻前朝波诡云谲，韦睿入京在即，李越肩头压着江山社稷的重担，已是殚精竭虑。她不能，也不愿在此刻用自己的惶恐不安去增添他的烦忧。既是冲着她来的，她便要先亲自去探一探这潭浑水的深浅。
坤宁宫内外，因那莫名出现的锦盒，无形中又添了几分肃杀。柳黛烟以宫规需严明为由，借着整顿风纪，将宫内伺候的宫人太监重新梳理了一遍，凡有行迹可疑、背景模糊者，或调离要害岗位，或寻由遣出。那两名李越安排进来的女影卫，名唤惊蛰、谷雨的，她更是倚为臂膀，命她们暗中留意宫内一切异常动静，尤其是与宫外传递消息的渠道。
同时，她并未放弃对苏文远那条线的探究。尽管影卫查证其家世与母亲苏绣并无关联，但柳黛烟心中那点疑虑始终未散。她吩咐心腹，借着内务府采办、与江南织造衙门公务往来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打探苏文远其人其事，尤其是其父苏文谦当年牵扯的那桩私盐案，以及他家中那位“幼妹”的详情。
宫内看似波澜不惊，依旧是一派母仪下的端庄与繁忙。柳黛烟每日处理六宫事务，探望伤势渐愈、已能靠着引枕坐起的璎珞，陪伴咿呀学语、活泼可爱的承珩，一切都按部就班。唯有在夜深人静，独自对镜卸妆时，她才会偶尔失神，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左臂内侧那处隐秘的肌肤，那里，仿佛烙印着一段她极力想要摆脱，却如影随形的过去。
李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眉宇间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只当她仍是因身世之事心结未解，或是为前朝暗流担忧。他所能做的，便是给予更多的陪伴与无声的支持。他来坤宁宫的次数愈发频繁，即便政务再繁忙，也会抽空过来与她一同用膳，或是看看承珩，偶尔提及朝中一些无关痛痒的趣事，试图驱散她心头的阴霾。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他的目光坚定而包容，这确实给了柳黛烟莫大的慰藉与勇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韦睿即将抵达京城的头一，一个更令人心惊的消息，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表面的平静。
那名与落水太监有过接触、与贤太妃母家远亲有关的杂役，在影卫的严密审讯下，竟受不住刑，吐露了一个惊饶线索。他承认，是有人以重金收买他，让他找机会向御书房的人传递一个口信，口信的内容含糊不清，只四个字——“旧簪莲蕊，物归原主”。而那落水的太监，正是他选中的传递对象，只因那太监贪财，且曾在御书房外殿伺候，有机会接触到御前的人。至于幕后主使之饶身份，这杂役却是一问三不知，只道是个蒙着面、声音嘶哑的男子，交易地点也是在京中一处鱼龙混杂的暗巷。
“旧簪莲蕊，物归原主”！
这八个字，与那锦盒内的银簪、莲蕊花瓣，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消息传到紫宸殿时，李越正在与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明日迎接韦睿的最终仪程。闻听此报，他脸色瞬间铁青，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被硬生生折断！殿内众臣皆吓得噤若寒蝉，不知何事引得陛下如此震怒。
“好！好一个‘物归原主’！”李越的声音冷得像冰，蕴含着滔的怒意，“竟将手伸到朕的御书房来了！影卫是干什么吃的！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藏头露尾的鼠辈给朕揪出来！”
他立刻下令，将那名杂役移交诏狱，继续深挖，同时扩大搜查范围，凡与贤太妃母家、与已故福海、乃至与萧夜旧部有任何蛛丝马迹关联之人，全部纳入监控。整个帝都的暗探系统，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当李越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戾气踏入坤宁宫时，柳黛烟正坐在灯下，为承珩缝制一件的夏衣。昏黄的灯火勾勒出她柔和宁静的侧颜，与殿外那肃杀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李越挥退宫人，大步走到她面前，俯身握住她的手，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眸：“烟儿，你告诉朕，近日宫中，可有人给你送过什么……不该送的东西？”
柳黛烟缝衣的手微微一滞，抬眸对上他担忧而锐利的目光，心知他已查到线索，再隐瞒已是无用，反而可能误事。她轻轻放下针线，起身走到内室，从暗格中取出了那个褐色锦盒，默默递到李越面前。
李越打开盒盖，看到那支黯淡的旧银簪和那干枯发黑的莲蕊花瓣时，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骇人，仿佛殿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他“砰”地一声合上盒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何时收到的？为何不早告诉朕？”他的声音里带着后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柳黛烟垂眸，轻声道：“就在前两日，被人悄然放在宫门外石阶下。臣妾……臣妾不想在此多事之秋，让陛下为臣妾分心。本想自己先查探一番……”
“胡闹！”李越低斥一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任何针对你的阴谋，都是对朕的挑衅！记住，无论何时，你的安危，重于一切！下次再遇此事，必须立刻告知朕，明白吗？”
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紧张，柳黛烟心中既暖又涩，回抱住他，低低应了一声：“臣妾知道了。”
李越拥着她，目光却如寒冰般落在那个锦盒上。这已不仅仅是威胁，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对方不仅知晓烟儿的秘密，还敢将手伸到御前，其嚣张程度，远超他的预估。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残余的势力能够做到的。背后，定然还隐藏着更大的黑手。
“此事，与韦睿入京，与那股隐匿的势力，恐怕都脱不了干系。”李越沉声道，眼神锐利如鹰，“他们是想搅乱京城这潭水，浑水摸鱼。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摸什么鱼！”
翌日，京城朱雀大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安南大都督韦睿奉旨入京，凯旋献俘的仪式，如期举校
韦睿一身戎装，虽年过半百，鬓角已染霜华，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沉静锐利。他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后是经过精简、但依旧军容整肃的南境精锐，以及象征归降诚意的南朝王室仪仗与部分降臣。队伍浩浩荡荡，自城门而入，接受沿途百姓的围观与欢呼。
李越率文武百官，亲御承门楼，以示隆重。柳黛烟亦按制，于宫内高处设座，遥观典礼。她身着皇后朝服，凤冠霞帔，仪态万方，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那盛大的场面，心中却绷着一根弦。她知道，这看似风光无限的迎接仪式之下，潜藏着无数双或期待、或嫉妒、或怨恨、或算计的眼睛。
典礼按部就班，庄重而顺利。韦睿于承门前下马，步行至丹陛之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声音洪亮，姿态恭谨。献俘、宣捷、赐宴……一系列流程下来，并无任何差池。韦睿应对得体，既不失归降臣子的本分，又保有沙场老将的尊严，便是那些存心挑刺的御史，一时也寻不出错处。
宴设麟德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李越对韦睿更是优容有加，亲自执盏敬酒，询问南境风土民情、军政要务，言语间充满信任与倚重。韦睿感激涕零，再次于席间叩首，陈情表态，愿为大梁镇守南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席间一派君明臣贤、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就在这宾主尽欢、看似一切顺利的盛宴进行到中途时，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溜到御前总管太监高无庸身边，低语了几句。高无庸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李越身侧，以极低的声音禀报了什么。
李越端着酒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脸上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与身旁的宗室亲王谈笑风生，仿佛无事发生。但坐在他下首不远处的柳黛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厉色。
定是出事了。
宴席终了，百官及韦睿等人谢恩告退。李越回到紫宸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
“，怎么回事？”他声音冰冷。
影卫统领跪地禀报：“陛下，一个时辰前，京兆府接到报案，在西市一家客栈的字号房内，发现一具男尸。经查，死者乃是江南织造此次随苏文远入京的一名随行书吏，名叫赵四。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前后，是被利器割喉而死，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财物也未丢失。”
江南织造？苏文远的人？柳黛烟的心猛地一提。
“可有线索？”李越追问。
“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但在死者紧握的手心中，发现了一片布料，颜色质地，与……与宫中低等太监服饰相似。”影卫统领的声音带着迟疑。
宫中太监？！
紫宸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先是御书房太监落水（虽定为意外，但结合杂役口供，已显蹊跷），再是江南织造书吏被杀，现场发现太监服饰布料！这接连发生的事情，如同一条隐形的线，将宫内宫外、前朝旧怨、乃至柳黛烟的身世秘密，诡异地串联了起来！
对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嫁祸！是要将水搅得更浑！
李越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杀意：“好！很好！先是威胁皇后，再是把手伸到御前，如今又杀人嫁祸，将脏水往宫里引！这是要把朕这京城，搅得翻地覆啊！”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给朕查！江南织造那个苏文远，现在何处？立刻给朕‘请’来！还有，彻查宫中所有太监，尤其是近期有异常举动、或与宫外有不明联系者！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是！”影卫统领领命，迅速退下。
柳黛烟站在一旁，听着这一切，手心已是冰凉。书吏赵四的死，现场发现的太监布料……这分明是冲着将视线引向宫内，引向她这个皇后而来！对方不仅要揭露她的身世，还要将她乃至整个后宫，拖入谋杀朝廷官吏的泥潭之中！
“陛下，”她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事……”
“与你无关。”李越打断她，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这是冲着朕来的，或者，是冲着这大梁江山来的。你只是他们选中的一个突破口。烟儿，记住朕的话，无论发生什么，稳住。你是大梁的皇后，无人可以撼动。”
他的话语带着强大的力量，瞬间抚平了她心中的惊涛骇浪。是啊，她是皇后，岂能因这等魑魅魍髂伎俩而自乱阵脚？
很快，苏文远被影卫“请”到了紫宸殿偏殿。他依旧是那副谦卑恭谨的模样，得知随行书吏惨死，且可能与宫中有关时，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悲痛与惶恐。
“陛下明鉴！卑职与赵四只是寻常同僚，他负责文书档案，为人本分，绝无可能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此事……此事定有蹊跷啊陛下！”苏文远跪伏在地，声音哽咽。
李越冷冷地审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苏文远，你可知，赵四在死前，可曾与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或是，他手中可曾掌管着什么……不该他掌管的东西？”
苏文远抬起头，一脸茫然：“回陛下，赵四平日沉默寡言，除了衙门公务，极少与人交往。至于他手中掌管之物……无非是些织造衙门的寻常文书账册，并无特别之处啊……”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若特别……前几日清点入库此次贡品锦缎时，他似乎……似乎对其中一批苏绣格外留意，还私下里向卑职打听过一些……一些早已失传的苏绣针法渊源，是好奇。卑职只当他是痴迷技艺，并未多想。”
苏绣针法渊源！
柳黛烟站在屏风后，听到此言，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母亲苏绣，最擅长的便是苏绣！这绝非巧合！
李越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淡淡道：“朕知道了。此事朕会查明，还你织造衙门一个公道。你暂且留在京中，配合调查，不得随意离开馆驿。”
“是，卑职遵旨。”苏文远叩首，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越对屏风后的柳黛烟道：“你怎么看？”
柳黛烟从屏风后走出，眉头紧蹙：“陛下，他看似无辜，但每每提及关键处，总能恰到好处地将线索引向与臣妾母亲相关的‘苏绣’。是巧合，还是刻意？臣妾总觉得，他像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棋子，每一步都在引导着我们的视线。”
“朕亦有同福”李越颔首，“此人绝不简单。但他背后之人，行事如此周密狠辣，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环环相扣，其所图定然不。”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充满决心：“韦睿已安然入京，明面上的风波暂时平息。但这暗地里的魑魅魍魉，既然已经按捺不住跳了出来，那便休怪朕……要将这京城，彻底清洗一遍了！”
雷霆之怒，已蕴于九重之上。这看似平静的京城之夜，注定暗流狂涌，危机四伏。而那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手，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悄然收缩了爪牙，等待着下一个兴风作滥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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