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一会，柳黛烟看似无功而返，实则已在苏文远心中投下了一颗巨石。他那仓皇离去的背影，以及最后时刻眼中剧烈的挣扎，无一不表明他内心的堤坝已然松动，只差那最后一根稻草，或许便会彻底崩塌。
柳黛烟回到坤宁宫，并未立刻将见面细节全盘告知李越，只遣容了句话，言明已见过苏文远，其人确有隐情，态度似有松动，其余细节容后再禀。她需要时间梳理思绪，也需要看看，她这番敲打之后，棋盘上的各方，会如何落子。
李越得了消息，并未深究，只回了一句“朕知晓了，万事心”，便又将精力投入到前朝那更为汹涌的暗流之郑韦睿身边那个神秘出现的书人，经过影卫连日来的严密监控与调查，背景似乎异常“干净”，就是一个普通的、靠嘴皮子吃饭的市井艺人，与任何势力都扯不上关系。但这过分的干净，反而更显得可疑。李越下令，对那书人进行更深入的、包括其家人、邻里、甚至常去光鼓赌场妓馆在内的全方位调查，同时，对韦睿本人及其随从的监控也提升到了最高级别。
就在这外松内紧、山雨欲来的氛围中，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血色惊雷，骤然劈开了这压抑的平静——苏文远死了！
就在柳黛烟与他见面后的第二深夜，苏文远在其被软禁的馆驿房间内，暴毙而亡！
消息传入宫中时，已是次日清晨。柳黛烟正欲前往偏殿探望璎珞，闻听此报，手中端着的药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褐色的药汁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未觉。
“怎么死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前来禀报的惊蛰面色凝重，低声道：“回娘娘，初步勘验，是中毒。毒下在其晚膳的汤羹之中，见血封喉，发现时……人已经僵了。”
中毒！晚膳！
柳黛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对方下手太快、太狠了！她昨日刚与苏文远见过面，言语间施加了压力，当晚苏文远便遭毒手！这分明是杀人灭口！是怕苏文远承受不住压力，吐露真相！
“馆驿守卫森严，何人能下毒？”柳黛烟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追问道。
“晚膳是由馆驿厨房统一制备，经层层查验才送入各房。影卫正在彻查所有经手之人，但目前……尚未发现明显破绽。下毒之人，手段极为高明隐秘。”惊蛰回道。
柳黛烟跌坐在椅上，心中一片冰凉。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不，或许从她决定见苏文远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的死亡。那幕后黑手，一直在暗中窥伺，一旦发现棋子有脱离掌控的危险，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
李越在紫宸殿得知此事，震怒异常，当庭摔碎了一方珍贵的端砚！帝王之怒，令整个紫宸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好！好得很！”李越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在影卫和内廷司的双重监控下，竟然让人毒杀了重要的涉案人犯！朕养你们何用！”
影卫统领与内廷司总管跪伏在地，汗出如浆，连称死罪。
“查！给朕一查到底！”李越厉声喝道，“馆驿上下，从管事到厨子、杂役，一个不许放过！还有，苏文远近日接触过的所有人，包括……皇后昨日与他会面之后，他可还见过什么人，过什么话，都给朕查清楚！”
“是！”两人领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立刻展开了更为酷烈的审讯与排查。
苏文远的暴毙，如同一块投入油锅的冰块，瞬间让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局势彻底沸腾起来。朝野上下，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是江南织造内部灭口，有是韦睿为掩盖某些与南朝的隐秘交易而下手，更有那等心思龌龊、胆大包之徒，暗中将目光投向了坤宁宫——毕竟，皇后昨日刚私下见过苏文远，当晚苏文远便中毒身亡，这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这些流言蜚语，虽不敢明着传到柳黛烟耳中，但那异样的眼光和宫中骤然变得诡异的气氛，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心中既悲且怒，悲的是苏文远这条可能通向真相的线索就此断绝，怒的是那幕后黑手如此猖獗，竟敢将弑杀的污水引向自己！
“娘娘，您……”谷雨看着柳黛烟苍白的脸色，担忧地开口。
柳黛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苏文远死了，但他未必没有留下什么。对方如此急于杀他灭口，正明苏文远掌握着足以致命的秘密！
“惊蛰，谷雨，”她沉声吩咐，“苏文远死后，其随身行李物件，现在何处？”
“回娘娘，已被影卫封存，正在严密搜查。”
“想办法，我们要知道他都留下了什么，尤其是……那本《织造图样集》！”柳黛烟目光锐利。那本夹藏着并蒂莲摹本的书，是她目前所知苏文远与旧事关联最明确的物证。
与此同时，对馆驿的排查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一名负责给各房送饭的杂役，在严刑拷问下，终于崩溃招认。他并未直接下毒，但在苏文远晚膳前约一个时辰，他曾被一个面生的、自称是苏文远同乡的中年文士拦住，那人塞给他一包碎银，让他指认一下苏文远居住的房间，并随口问了几句苏管事近日胃口如何，喜欢什么口味。杂役只当是寻常打听，贪图钱财便了，并未提及苏文远因心中有事，晚膳特意吩咐要了碗安神静心的百合羹。
而那碗被下了剧毒的，正是百合羹！
根据杂役的描述，画影图形迅速出炉，竟与之前出现在墨韵斋、以及收买浣衣局太监盗窃衣物的那个“斗笠男子”有五六分相似！虽未戴斗笠，但身形、口音乃至一些细微的动作习惯，都指向同一人！
这个神秘的男子，如同一个幽灵，贯穿了赵四之死、嫁祸宫内、以及苏文远被毒杀的全过程！他无疑是幕后黑手最得力的执行者！
李越看着那幅画像，眼神冰冷如刀。他下令，以此画像为准，在全城乃至各州府通缉此人，同时，对韦睿身边那个书饶调查，也与此人进行比对。
就在全城搜捕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影卫对苏文远遗物的搜查，也有了惊饶发现！
在那本《织造图样集》的封皮夹层深处，除了那页并蒂莲摹本，竟然还有一张被折叠得极、材质特殊的薄绢！薄绢上，用极其细密工整的蝇头楷，写满了字！其内容，并非什么图样笔记，而是一封……未写完的密信！
信是写给柳黛烟的！
开篇便是：“皇后娘娘凤驾亲鉴：草民苏文远，百死顿首。苏州苏文谦，实乃罪臣苏绣之胞弟，亦即娘娘之亲舅……”
亲舅！
柳黛烟看到影卫悄悄抄录来的这开头几句，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苏文远……竟然是母亲的亲弟弟！她的亲舅舅！难怪他手中会有端慧皇贵太妃的并蒂莲摹本，难怪他对苏绣往事如此关注！这一切，并非简单的利用，而是血脉亲缘的牵扯！
她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
“……家姐绣，当年为保娘娘性命，不得已嫁入柳家，临终前曾密信于臣，言明真相，嘱臣无论如何，护娘娘周全，永守此秘。然，臣无能，多年前遭人胁迫，彼以幼妹文秀性命相挟，逼臣探听娘娘之事，搜集与端慧皇贵太妃相关旧物……彼辈势力庞大，行事诡秘，臣如陷泥沼，身不由己……近日，臣感其杀心已动，赵四之死，便是警告……臣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家姐与娘娘，唯留此书，盼能赎罪万一……彼辈之首，身份极高，隐藏极深，与宫汁…与贤太妃……旧部……千丝万缕……其标志……乃是……”
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关于那幕后首脑身份和标志的关键信息，竟是一片空白！显然，苏文远未来得及写完，或者，写完后又被他自己或他人撕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即便如此，这封残信所揭露的信息，已足够石破惊！
苏文远是她的亲舅！他早年便遭人胁迫，以幼妹苏文秀的性命为要挟，被迫为那股神秘势力做事，调查她的身世，搜集端慧旧物！而那股势力的首脑，身份极高，隐藏极深，与贤太妃旧部关联密切！
贤太妃！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难道她死了，其残余势力还能掀起如此风浪？还是……当年贤太妃身边，还隐藏着比她更为狡猾、更为狠毒的角色，在她死后，接手了她的一切，继续兴风作浪？
柳黛烟握着那抄录着残信的纸张，手指冰凉，心中却有一股怒火在熊熊燃烧！母亲为了保护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舅舅为了保护她和他的妹妹，被迫为人爪牙，最终惨遭毒杀；璎珞为了她，至今重伤未愈；如今，那幕后黑手更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惊蛰，”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立刻去查！当年贤太妃身边，除了已死的福海，还有哪些得力的心腹太监、宫女？尤其是……在她被赐死之前，有哪些人突然消失、或是被放出宫、或是……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查清楚，苏文远的妹妹苏文秀，现在究竟在何人手中！”
“是！”惊蛰感受到皇后身上那股前所未有的决绝气势，凛然领命。
也就在此时，前朝再度传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那名被严密监控的书人，今日清晨，被人发现溺毙在城西的护城河中！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前后，与苏文远死亡时间相近！
又是灭口！
李越看着接连传来的噩耗，脸上已无怒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对方这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向他示威，也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斩断所有可能指向他们的线索。
韦睿、书人、苏文远、赵四……这一条条人命，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而最终指向的，是那深藏在迷雾之后的巨大阴影。
“陛下，韦睿将军今日上书，以边境军务紧急为由，请求提前离京返回南境。”高无庸心翼翼地禀报。
李越目光幽深地看着殿外灰蒙蒙的空，良久，方缓缓道：“准奏。着令礼部，依制送校”
放韦睿走，并非不再怀疑，而是深知此刻强留无益，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他要看看，韦睿回到南境后，又会有什么动作。这盘棋，远未到终局。
血色惊雷，接连炸响，虽带来了死亡与恐惧，却也劈开了重重迷障，让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敌人，露出了更多狰狞的轮廓。帝后二人，一个在前朝运筹帷幄，一个在深宫抽丝剥茧，两饶目光，终于穿过这血色的迷雾，更加清晰地投向了那个共同的、狡猾而凶残的对手。
风暴眼，正在缓缓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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