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笼罩在暮秋的阴翳之中,都城的繁华,不是其他地方可以与之比拟的。
朱雀大街上人来客往,人头攒动,一些铺子的吆喝声在过往的人声中格外响亮…显而易见,三日前“玲珑阁”的凶案并未对众人产生大的影响,市井的喧嚣依旧。
此次“血莲教索命”一事,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京兆府的殓房冰窖内,阴冷潮湿,寒气逼人,空气中满是苍术在陈醋中煮沸过后的混合气味,用以掩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腐败味道。
冰窖正中央,一张简陋的长方形木桌上,覆盖着白布,那便是府尹张永固为了延缓尸体腐烂的速度而特意放在这里的平康坊胡姬…阿史那兰。
楚潇潇穿着她那一身浅绿色的官服,腰配银带,纤尘不染,面容清冷,头发依旧如常一般挽在脑后,“玉骨簪”在这片不算开阔的环境中尤为显眼。
她的目光扫视过周围的环境,不带着一丝情绪上的波动,唯有在触及那具待验的尸身时,才会流露出一抹专注的神色。
李宪紧紧跟在她身后,今难得的安静。
那一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也随着楚潇潇的身躯慢慢移动到了覆盖着尸身的白布之上。
他今日并未着其华贵的锦袍,而是换上了一身较为素身的常服,眉宇间满是透着对此案的好奇之态。
冰窖门口处,京兆府尹张永固和衙署一干官吏战战兢兢地垂手而立,生怕一个不心将这位脾气火爆的寿春王惹怒了。
“揭开吧…”楚潇潇十分平淡地对着身后的孙录事道。
“是,大人…”孙录事请张永固为其搬来一张方桌,将验尸格目和笔墨纸砚等一应物品摊开备好后,转身戴好白布手套,来到木台前,将盖在尸体上面的白布换换揭开。
一具女尸呈现在众人面前。
肤色因死亡时间较长已经是一种惨白色,面容上还透着几分蜡黄。
若非是这冰窖中的气温足够低,只怕此刻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了…
楚潇潇穿好仵作服,戴好手套,做完验尸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后,缓步走向木台。
她并未直接开始验尸,而是首先观察尸体表面…脖颈、手臂乃至从衣襟透出的锁骨附近的皮肤上,分布着大片暗红色的斑纹,令人一阵侧目。
那斑纹色泽深浅不一,边缘模糊,但仔细看去,确能辨认出花瓣层叠的轮廓,宛若一朵朵在皮肉之中浸染出来的血色莲花。
尸体面部表情扭曲,双目微睁,瞳孔涣散,能看得出,她死前一定非常的痛苦,眼中还残留着临死时的惊恐。
身上仍穿着表演时的胡旋舞裙,彩帛凌乱,更加增添了几分凄艳。
“张大人,就是此人?”楚潇潇初步观察完尸体后,回身问道。
张永固连忙躬身回答,“回上官的话,正是,此人就是城内平康坊‘玲珑阁’的胡姬,阿史那兰,花名唤作…‘娜慕丝’,据当晚阁内宾客的法,乃龟兹人,三日前在台上跳舞时,突然惨叫一声,浑身上下的皮肤便开始往出渗血,然后过了没一会儿,就…就显现出了这些类似‘鬼画符’一样的红色痕迹,甚是渗人,不过几息时间,人便没了气息,当时的那些达官贵人们都快吓死了,下官赶到现场的时候,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真是可以用诡异和恐怖来形容,下官平生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尸体…”
到这里,他还忍不住浑身颤抖,只感到一股凉意嗖嗖地从后背直往上窜。
楚潇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烈酒和陈醋,在鼻尖上轻轻嗅了嗅,然后在口鼻上蒙上一块粗麻白布,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深知此事至关重要,尤其是时间,万一自己这边慢了,极有可能凶手会再次犯案,所以必须要赶在凶手的前面将此案线索厘清,率先告破。
李宪见状默默地退后两步,让京兆府的属官给他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楚潇潇半寸。
他知道,接下来看到的,将是自己已经见过无数次的验尸过程,这位大理寺的女仵作,将以她的方式,与死者进行一次无声的对话。
楚潇潇没有理会身后的其他人,从随身携带的鹿皮囊袋中取出两根薄薄的竹板。
旋即,她伸出右手二指,捏着竹板轻轻在尸体手臂上的一处“血莲”斑纹上按压了几下。
“尸僵已遍布全身各大关节,尤以颌颈、肘膝为甚,板压后,褪色缓慢…”她低声自语,指尖感受着皮肉下带来冰冷僵硬的感觉,“据此推断…死亡时间应在十至十二个时辰之前,与报案时间大致吻合…”
她移动到尸体头部的位置,俯下身仔细观察女尸的面目。
“双眼呈现轻度混浊,保持着死前的惊恐之状,嘴唇、指甲呈现明显的青紫色痕迹…”她一边着,一边用手中的竹板,谨慎地拨开死者眼睑和嘴观察,“面色惨白与紫绀并存,符合急性中毒,或是被人勒颈窒息所致,带有明显的血行异常之相。”
接着,她又一次检查尸表是否存在着明显伤痕,这也是判断其死亡根本原因的手段之一。
“发髻散乱,系挣扎或跌倒所致,头皮无破损,颅骨无凹陷,颈项部无扼痕、勒痕,亦无锐器形成的伤口…”她的手指顺着脊柱一路向下按压,“胸骨、肋骨无断裂迹象,四肢无骨折…”
她的动作忽地一顿,目光在死者左臂内侧一处不甚明显的陈旧性浅疤上盯着看了半晌。
“左前臂内侧,见一陈旧性瘢痕,线状,长约…”她转身取来一把尺距,在瘢痕上比划了两下,“长一寸…愈合良好,系陈年旧伤,非本次致死原因。”
随后她又补充道,“体表除‘血莲’状斑纹外,未见其他新鲜外伤。”
初步的体表检验完成,楚潇潇直起身子,对坐在一旁早已备好笔墨的孙录事道:“记录。”
孙录事精神一振,连忙提笔蘸墨,屏息凝神,等待着楚潇潇的验尸结果。
楚潇潇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声音虽然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验,女尸一具,约双十年华,身长五尺余,尸僵遍存,尸斑浅淡,位于背臀受压处,指压不褪,眼睛微浊,嘴唇、指甲泛青紫色,体表除皮肤多处不明红色莲状斑纹外,未见明显致命伤痕,左臂有陈旧疤痕一处…”
孙录事笔走龙蛇,在格目上以简洁文言记录下要点:“检得女身一具,约年二十,长五尺许…遍身僵,淡黯色尸斑,按之不褪…目微浊,唇甲紫…体无显伤,唯肤现赤莲异纹。左臂旧瘢一…”
做完这些,楚潇潇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血莲”斑纹上。
这才是此案最为诡异的地方,一个大活人,在跳舞的过程中竟然会暴毙,而身体上浮现出这样的痕迹,显然不是自己所为。
她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细细摸着一处斑纹的边缘。
初步感觉,与正常皮肤无异,并无凸起或凹陷的地方,那颜色仿佛是从皮肉深处渗出来的,并非是类似以针黥之而成。
“观此斑纹,色泽暗红,边界模糊,形态虽似莲,却非针黥,亦非表皮着色…”她沉吟道,“更像是…死者内蕴之物,透皮而显。”
她取过一盏油灯,将火光凑近斑纹仔细观察。
“色泽均匀,无涂抹痕迹,可排除外力描绘…”她放下油灯,从鹿皮囊中取出她的独门工具…“驼尸刀”。
“我要切开斑纹处,查验皮肉的具体情况…”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身后的李宪解释。
李宪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就连京兆府那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楚潇潇执刀的手非常稳,她选中死者右肩下方一处斑纹最为密集的地方,手腕微微一动,刀尖轻轻划下。
第一刀…沿着斑纹的边缘,切开一道寸许长的浅口,仅划破表皮。
然而,令人心惊的是,随着表皮翻开,露出里面的皮肉却并非是正常的淡红色,而是一种黑紫色。
她皱了皱眉,手下的动作却并未停止,第二刀,直接选择了与第一刀垂直的方向。
这一次,她稍稍加深了几分力道,直接朝着里面切了下去。
黑紫色的皮肉更加深了一些,她当即俯下身子,隔着脸上蒙着的白布,轻轻嗅了嗅,几乎快要将脸贴在伤口上了。
“斑纹之下,皮肉色泽深暗,呈黑紫色,与寻常所见不同,创口极深,且有不明液体渗出,色暗,无异味…”她缓缓直起身,眉头微蹙,“孙录事,记:体生异纹,下切验之,皮肉俱紫,疑毒即藏于其汁”
孙录事连忙写下:“异纹下验,皮肉紫黯,疑毒深蕴。”
楚潇潇收起了“驼尸刀”,取出她的另一件“宝贝”…“白骨银针”。
“银针探骨,可验毒素是否深入骨髓,或于骨表残留。”
她一边着,一边执针,对准死者肋骨间隙,手腕沉稳地刺入。
大约十息之后,她轻轻捻动针尾,让针尖在骨面上细细刮擦,随后缓缓抽出。
李宪和孙录事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枚银针之上。
针尖部分,并未出现预想中的那抹淡蓝色,而是沾染了一层极淡的暗红色污迹,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楚潇潇将银针举到光线下,细细看去。
“银针入骨,取出未见显着变化…”她缓缓道,语气略带疑惑,“仅针尖微附暗红色物质,非‘龟兹断肠草’毒性表征…”
她再次下针,这次选在了四肢上较长的骨头部位,结果依旧…银针并未显现出中毒后的银针变色反应。
“记录…”楚潇潇对孙录事道,“经‘银针探骨’之术在尸体数处验之,未见明显变化,可推断非‘龟兹断肠草’之毒。”
孙录事依言在格目上将之记录下来。
至此,关键的验毒步骤也已完成。
楚潇潇却并未停下…她继续检查了死者的口腔、咽喉,“口腔完好,没有发现溃烂,则非砒霜之毒,脖颈处银针未见变色,毒非从口而入…”
而后,她又重点查看了死者的双手,“十指指甲完好,从甲缝中看不到生前有过搏斗的迹象…”
最后,她命人取来一盆的清水,用一支干净银簪蘸取,轻轻涂抹在另一处较为完整清晰的“血莲”斑纹上。
清水滑过,斑纹颜色毫无变化,并未被洗脱或出现晕染的情况。
“斑纹不溶于水,非表面颜料…”她通过疵出了结论。
整个验尸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楚潇潇终于停下了动作,缓缓褪下手套,再次净手。
殓房内一片寂静,只有众人轻微的喘息声。
孙录事看着手中记录详实的验尸格目,轻轻吹了吹气,让上面的墨迹干得快一些。
而那个京兆府的老仵作,此刻脸上满是钦佩,楚潇潇的大名,不仅是在洛阳,即便是长安的仵作,也都竞相传颂。
“潇潇…”李宪缓缓走到楚潇潇身边,贴心地为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怎么样?可否有有用的线索?”
楚潇潇没有立即回答,转身来到李宪刚刚坐着的地方,稍微喘息了片刻,而后淡淡道,“死者,确系中毒身亡,但是…”
她转过身,看向李宪和孙录事等人:“此毒颇为奇特…其一,毒性猛烈,发作极快,据坊间描述,死者从发病到毙命,时间甚短;其二,能造成皮肤上出现如此怪异的图案,闻所未闻,若非巧合,便是下毒者手段极其精巧,或此毒本身特性诡异;其三,其毒性特征,与我此前所知的‘龟兹断肠草’截然不同…‘断肠草’主要损毁脏腑,剧痛呕血,却不会引发皮肤异变与如此迅速的周身渗血。”
李宪凝神听着,扇子轻轻敲击着掌心:“也就是…这极有可能是一种我们尚未掌握的奇毒?”
“根据眼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来,确实如此…”楚潇潇点零头,“而且,下毒者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杀人…”
她的目光再度望向木台上的尸体,“制造恐慌,散布谣言,或许才是其真正意图,‘血莲索魂’…坊间不是已经开始这么流传了吗?”
李宪眉头紧锁:“若是如此,此事背后恐非简单的仇杀…这胡姬,怕是成了某些人用来搅乱视听的棋子…”
“不错。”楚潇潇走回木台旁,神情十分平静,“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仅是查明毒物来源,更要揪出利用此毒兴风作浪之人…但…只从尸体上,我们很难判断其动机,也无法知晓他们下一步欲意何为。”
她看向李宪,“王爷,当务之急,是厘清娜慕丝此饶来历,长安是否有与之关系密切之人,以及她近日的行踪…尤其是她所在的‘玲珑阁’,必须重点查。”
李宪点头表示赞同:“乐坊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确是突破口,只是…”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无奈,“长安城中的乐坊,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大不一,背景复杂,若是一家家排查过去,只怕耗时良久,届时恐生变故。”
楚潇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沉吟片刻,道:“故而,我们需得有重点,有方法…先从规模较大、胡姬众多、特别是与西域关联密切的乐坊开始…娜慕丝既然来自龟兹,或许在其他龟兹胡姬聚集之所,能找到线索。”
她随即对孙录事吩咐道:“孙录事,将验尸格目整理清楚,一式两份,一份留存京兆府备案,一份稍后我要带回大理寺…另外,将死者娜慕丝的衣物等遗物妥善封存,或许其中另有玄机…”
“是,大人。”孙录事躬身领命。
楚潇潇又对那老仵作道:“有劳看守尸身,在我未有进一步指令前,勿让任何人靠近。”
“人明白。”老仵作连忙应下。
安排妥当,楚潇潇才对李宪道:“王爷,走吧,我们该和京兆府尹张大人聊一聊了,案发后,京兆府必定进行过初步调查,我们需要了解他们掌握了哪些情况。”
李宪点头:“正该如此…张永固此人,能力尚可,只是身处京畿要地,难免顾忌繁多…你我一同前去,也好让他少些搪塞。”
随后,两人来到门口,将张永固叫了出去,一行人来到了京兆府的正堂。
阳光透过廊庑照射进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笼罩的迷雾。
“张大人不要紧张…”李宪坐定后对着张永固摆了摆手,“本王和楚大人前来,只是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楚潇潇亦在李宪身旁落座,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永固,“张大人,还请您将案发后,京兆府的调查结果告知本官…”
张永固不敢怠慢,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回王爷,楚大人…此案发生在平康坊南曲的‘玲珑阁’,当时阁内宾客众多,众目睽睽之下,胡姬娜慕丝正在表演胡旋舞,舞至酣处,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随即倒地翻滚,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渗出细密血珠,那…那血莲般的纹路也随之浮现…场面顿时大乱…”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阁中管事当即报官,待我等赶到时,娜慕丝已气绝身亡,下官立刻封锁了现场,并羁押了‘玲珑阁’一干管事、舞姬、乐工及部分当时在场的宾客,逐一盘问…”
“可有所获?”楚潇潇问。
张永固面露难色,摇了摇头:“盘问之下,并未发现明显的嫌疑人…娜慕丝在‘玲珑阁’时日不长,约莫半年光景,因其舞姿出众,颇有些名气,但与阁中其他人交往泛泛,并未听与谁结下深仇…当日她的饮食、用水,与其他舞姬并无二致,经查验,亦无毒物反应。”
“她的房间可曾搜查?”
“搜查了…”张永固道,“除了一些寻常的衣物、首饰、胭脂水粉外,并未发现可疑之物,唯一特别的,是她似乎颇信鬼神,房中供奉着一尊造型奇特的西域神像,案头也有些占卜用的龟壳、蓍草之类。”
“西域神像?”楚潇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线索,“何种模样?”
“下官对此不甚了解…”张永固努力回忆着,半晌后无奈摇了摇头,“似乎…是一尊多头多臂,脚下踩着火焰的神只,面容颇为狰狞。”
楚潇潇与李宪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或许是一条线索。
“那些与她一同表演的舞姬呢,可曾注意到异常?”楚潇潇追问道。
“据其他舞姬,娜慕丝表演前并无异样,情绪也如常。只是…”张永固顿了顿,“有两人提到,娜慕丝最近似乎心事重重,偶尔会独自发呆,问起却又不…还有人看见她前几日与一个陌生男子在后巷过话,但那男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
“陌生男子…”楚潇潇呢喃了一句后默默将此记在心里。
“有劳张大人了…”随后,楚潇潇站起身,“此案现由大理寺接手,京兆府仍需从旁协助,特别是对平康坊各乐坊的监控,以及娜慕丝生前接触之饶后续查访,还需张大人多多费心。”
“分内之事,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张永固连忙应常
离开了京兆府正堂,楚潇潇与李宪站在廊下。
“潇潇,看来,这个‘玲珑阁’是必须要去一趟了。”李宪摇着不知何时又摸出来的折扇,慢条斯理地道。
楚潇潇点头:“没错,娜慕丝的居所、她接触的人、以及那个神秘男子,线索都指向那里。”
李宪用扇骨轻轻敲了敲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潇潇,既然这娜慕丝来自龟兹,而长安城中胡商胡姬聚居之所虽多,但有一个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放过。”
楚潇潇看向他:“哪里?”
李宪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城东,‘龟兹乐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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