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僵在门口,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刘伯温?!
这位大名鼎鼎的“刘青”、“帝师”,昨日朝堂上虽替他了句话,但那更像是基于策论本身的公允之论,下朝后那声意味不明的“后生可畏”更是让他琢磨不透。
此刻,这位大佬竟纡尊降贵,出现在自己这寒酸得掉渣的院里?
他迅速压下惊愕,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不知中丞大人光降,寒舍简陋,未能远迎,实在罪过!大人快请里面坐!”声音因意外而微微发紧。
刘伯温捋须轻笑,目光在那徒有四壁的堂屋扫了一眼,并未移动脚步:“不必拘礼。老夫散值路过,想起昨日沈侍读一番高论,心中仍有几处不明,特来叨扰,请教一二。”
请教?沈涵心里警铃大作。这位学究人,辅佐朱元璋定鼎下的谋士,来向他一个的不能再的侍读请教?这话听着比朱元璋拍桌子还吓人。
“大人折煞下官了!”沈涵腰弯得更低,“昨日下官狂妄,胡言乱语,岂敢当大人‘请教’二字?大人若有垂询,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只是见识浅薄,恐有污尊听。”
刘伯温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谦辞,目光转向院中那棵半枯的石榴树,悠然道:“沈侍读看这棵树,半枯半荣,是何道理?”
沈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石榴树一侧枝桠干枯虬结,另一侧却顽强地抽出几片新绿,在夕阳下透着一种挣扎的生机。
他心念电转,刘伯温绝不可能无故问一棵树。这是在试探?还是在隐喻什么?暗示他昨日在朝堂上的“枯木逢春”?还是暗示他如今的处境——半只脚踩在棺材里,半只脚侥幸生还?
他谨慎答道:“回大人,或许是根基未绝,得遇一线生机,故而挣扎求存。枯荣之间,全系于时地利,亦赖其本身是否……抓得住那点生机。”他将皮球轻轻踢回,顺便夹带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刘伯温闻言,转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温润,却仿佛能穿透肺腑:“生机……得妙。只是这生机,有时看似来自时,实则往往源于人谋。若不早做绸缪,雨露降临,枯根亦难汲取;若应对失当,艳阳亦成毒火。”
沈涵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这话几乎是挑明了!在提醒他,朱元璋的“兴趣”既是生机,也是最大的危险!让他早做打算,谨慎行事!
“大人教诲的是。”沈涵声音干涩,“下官……下官谨记。”他不敢多言,生怕哪句错。
刘伯温似乎满意了他的反应,不再看树,缓步踱到那石凳旁,却不坐下,只是用指尖轻轻拂去石凳上的浮尘:“昨日陛下问及钱从何来,沈侍回答得稳妥,开源节流,徐徐图之,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话锋轻轻一转,像是随口闲聊:“却不知,沈侍读对‘开源’二字,可有更具体的思量?譬如……市舶之利?”
沈涵头皮一炸,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市舶司!海关贸易!
这可是个极其敏感的话题!明朝初立,海禁政策若隐若现,虽未彻底锁国,但朝廷对海外贸易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倾向于保守。重开市舶,扩大海关收入,这想法本身就能触动无数保守派官僚的神经!
刘伯温这是在干什么?抛出一个诱饵?一个陷阱?还是真的在询问他的看法?这问题比昨日的“高薪养廉”更凶险十倍!
他猛地抬头看向刘伯温。对方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今早吃了什么。
不能接!至少不能轻易接!
沈涵深吸一口气,强行让声音保持平稳:“大人,市舶之利,前宋时便极盛。然海疆不靖,倭寇频仍,且易滋生豪强与胥吏勾结,盘剥商贾,反而利归私门,于国无益,甚或滋生边患。下官以为,此事关乎海防、吏治、民生,千头万绪,非一时能决。当前……或仍应以稳固内陆、安抚流民为要。”
他再次祭出“稳妥”大旗,将问题轻轻推开,点出弊端,强调困难,表明自己毫无激进之心。
刘伯温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沈侍读年纪轻轻,思虑却甚是周详。不错,不错。”
他不再追问,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再次扫过这院,最后落在沈涵那件洗得发白的官袍上。
“沈侍读,”他语气变得寻常,如同长辈关怀后辈,“月俸三钱,在京中生活,颇为不易吧?”
沈涵不知他为何又绕回这个话题,只能硬着头皮道:“蒙陛下恩典,尚可度日。”
刘伯温点零头,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旧布袋,看似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石凳上:“今日叨扰,此物算是老夫的茶资。望沈侍读……善用之。”
完,不等沈涵反应,他便微微一颔首,转身向院外走去。那蓝布直裰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
沈涵僵在原地,看着石凳上那个毫不起眼的旧布袋,心跳如鼓。
茶资?
刘伯温刘伯温,给他送“茶资”?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手指有些发颤地解开袋口的细绳。
里面不是铜钱。
是雪花白银。足足五锭,每锭约摸二两,足足十两!
十两白银!相当于他三十多个月的俸禄!
沈涵猛地攥紧了钱袋,冰凉的银锭硌着手心,却让他感到一阵滚烫。
这不是茶资。
这是刘伯温的“投资”?还是“买命钱”?抑或是……看他实在可怜,随手施舍?
但无论哪一种,这袋银子都烫手无比!
他豁然抬头,望向刘伯温消失的方向,巷口空无一人,只有晚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这位算无遗策的谋圣,今日此行,看似闲聊,实则句句机锋,步步试探。最后留下这十两银子,更是迷雾重重。
他到底想做什么?
沈涵站在冷清的院里,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银两,只觉得眼前的迷雾,比昨日面对朱元璋的雷霆之怒时,更加深沉难测。
而远处,皇城的方向,钟鼓楼传来悠远报时的钟声,回荡在金陵城的夜空。
夜,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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