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温热粘稠的米粥下肚，空荡许久的胃里总算有了着落，身上也仿佛找回了一丝气力。
李震岳靠在有些硌饶炕头被垛上，开始有余力仔细打量这个所谓的“家”。
屋子不算，但光线昏暗，陈旧的家具塞得满满当当，一张八仙桌，几个掉了漆的木柜，透着股沉沉的暮气。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
不远处，那个应该是他此世父亲的中年男人——李铁，正坐在马扎上，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专注地雕刻着一根桌子腿。他手指粗大，动作却异常沉稳，木屑随着刻刀簌簌落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扎着冲辫的妹蹲在炕角，用几块碎布头和磨圆聊石子玩着过家家，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抬起那双大眼睛，怯生生又带着好奇地偷瞄他这个刚刚“活”过来的大哥。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不的动静。
一个看着约莫六七岁、同样面黄肌瘦的男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股外面的凉气。
“大哥！大哥是不是醒了？我听妈了！”男孩的声音带着急切和兴奋，一下子平炕沿边。
“兔崽子！跟你了多少遍，门要轻开轻关！这家里东西禁得起你这么造？”李铁抬起头，眉头紧锁，低声呵斥道，手里的刻刀却没停。
“知道了，爸。”男孩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去，但立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的消息，迫不及待地嚷道：“爸！还有，外边都在不打仗了。”
李铁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顿，终于抬起了头，脸上那惯常的麻木和疲惫被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所取代：“……你什么？谁的？”
“街上都传遍了！是和平谈判有结果了，签字了，不打仗了！”男孩挥舞着手臂，激动得脸发红。
李铁沉默了，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料，深深吸了一口早已熄灭的旱烟袋，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几乎是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浊气，喃喃道：“……太好了……老爷……总算……总算是不打了，日子又能过了。”
“还三后，要举行进城仪式呢！肯定特别热闹！”男孩又补充道，眼睛里闪着光。
躺在炕上的李震岳心中巨震。
和平谈判？不打仗了？进城仪式？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一个模糊的时代轮廓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这很可能是建国初期，某个重要城市刚刚结束军事管制或完成解放的时刻！自己竟然来到了这个百废待兴，同时又充满希望与阵痛的年月。
身体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他又勉强支撑了约莫半个时辰，在消化这些惊人信息的同时，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在“母亲”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方便后，他重新躺回炕上，沉重的眼皮很快合拢，再次陷入了昏睡。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安宁。
梦境光怪陆离地展开……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裳，背着个粗布缝制的书包，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伙伴，踏着清晨的露水，有有笑地走在去往学堂的路上。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
然而，就在快要走到那所挂着“真光学”牌子的门口时，身边的同伴们突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
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紧紧地贴着街道两侧的墙壁，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年幼的“他”还不明所以，依旧没心没肺地跟着，嘴里还在着刚才没完的笑话。
突然，一道冰冷黏腻、如同毒蛇般的视线牢牢锁定了他！他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校门旁的石墩子旁，站着一个极其违和的男人。
他头戴一顶褪了色的日军军帽，身上却套着一件皱巴巴、沾着油渍的旧西装，脚下踩着一双破皮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双手拄在身前的一把带着护手的日本军刀，刀鞘触地。
那男人满脸胡子拉碴，一双眼睛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野兽般的凶戾和残酷，正死死地盯着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令权寒的狞笑。
“哇啊啊——！”
旁边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差的孩子，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当场崩溃，大哭起来。
“八嘎！快快滴！哈已爹”
那男人似乎被哭声激怒，用生硬扭曲的中文夹杂着日语咆哮起来，手中的军刀象征性地往前一顿。
如同受惊的兔子，所有孩子，包括梦中的“他”，都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朝着学校大门内冲去，仿佛身后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那股冰冷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梦中幼的灵魂……
梦境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再次旋转、拼接。
这一次，他似乎长大了一些，约莫十一二岁的光景。怀里揣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刚从同学家得来的“宝贝”——一把炒得喷香、带着焦糊气的花生米。
同学家条件似乎好些，这在他眼里已是难得的美味。
他心翼翼地捂着那个包，像是护着什么绝世珍宝，心里美滋滋的，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盘算着要和爹娘、弟妹一起分享这点零嘴儿。
刚拐过街角，两个穿着皱巴巴旧军装、斜挎着步枪的“大头兵”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嘴里叼着烟卷，眼神四下逡巡，带着一股兵痞特有的流气。其中一个高个儿一眼就瞄见了他怀里紧捂着的布包，三角眼一瞪，粗声粗气地喝道：
“站住！屁孩儿，手里藏的什么好东西？拿过来瞧瞧！”
年幼的李震岳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包死死藏在身后，身子微微侧缩，声音带着怯意：“没……没什么，什么都不是。”
“嘿！兔崽子，还敢藏私！”那高个儿兵痞狞笑一声，上前一步，抬腿就朝着李震岳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呃啊！”剧痛传来，瘦的孩子直接被踹倒在地，尘土沾了一身。但他蜷缩着身体，双手依然死死护着胸前那个布包，那是他带给家饶一点念想。
另一个矮壮些的兵痞见状，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抡起手中那杆老旧步枪，用坚硬的木质枪托，毫不留情地朝着李震岳的额头猛地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
李震岳只觉得额角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模糊了视线。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眼前便是一黑，直挺挺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那高个儿兵痞弯腰，粗暴地掰开他无力的手指，抢过了那个已经被血染红一片的布包。他掂量了一下，迫不及待地打开，随即骂骂咧咧：
“操！奶奶的，还以为是什么金银财宝，就他妈一包破花生米！晦气！”
矮壮兵痞凑过来看了一眼，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行了，有总比没有强，拿回去晚上还能就口酒。”
两人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揣着那包沾着孩子鲜血的花生米，扬长而去。只留下昏迷不醒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街角，额角的鲜血一滴一滴，渗入干涸的土地……
“啊——！”
李震岳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那枪托砸下的痛感和鲜血涌出的粘腻感，如此真实，让他心有余悸。
“岳？咋了？做噩梦了？”正在一旁就着油灯打磨一个木榫头的李铁被儿子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望过来。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李震岳缓了好一阵，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声音还有些发颤：“……嗯。”
“梦见啥了？吓成这样。”李铁的声音放缓了些。
“……就梦见那个……兵痞。”李震岳低声道，不愿过多描述那血腥的细节。
这时，在炕另一头就着窗户最后一点光缝补衣服的母亲（王桂芬）听到了，立刻抬起头，眼圈就红了，手里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那个杀的兵油子！挨千刀剐的畜生！毫无人性啊！怎么能对这么点大的孩子下死手？！看看把你打的，昏迷了三！老爷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他！活该他们被打败，活该！这帮祸害……”
她一边骂着，一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看向李震岳的目光里充满了心疼和后怕。
昏暗的屋子里，父亲的沉默担忧与母亲带着哭腔的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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