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漫过南京城的城墙，陈默就被院外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手下意识摸向枕头下的手枪——这几日神经绷得太紧，连睡觉都不敢卸下心防。“谁？”他压着嗓子问，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沙哑。
“陈默，是我，老吴！”门外传来老吴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陈默松了口气，趿着鞋快步开门，只见老吴手里攥着一张电报，脸色是少见的舒展。“成了！”老吴把电报塞进他手里，指尖还在发颤，“长沙那边凌晨来电，你爹今早就能放出来！”
陈默捏着电报，指腹抚过“准予释放，查无实据”六个铅字，只觉得眼眶瞬间发热。
电报纸薄薄一层，却重得像块石头，压得他胸口发闷——不是憋闷，是连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酸意和暖意混在一起，堵得他不出话。
他反复读了三遍，才确信不是梦，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问：“没出什么岔子？稽查队那边……没再为难我爹吧？”
“没为难。”老吴拍了拍他的肩，递过一杯温水，“李大员的电报管用，再加上你那份证词，军阀那边查了三，没找出你爹和‘共党’有半点牵连，最后只能按‘误收可疑信件’论处。不过……”
老吴顿了顿，语气沉了些，“长沙的同志传消息来，你爹被关了这几，人瘦了一圈，话也少了，怕是受了些惊吓。”
陈默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传到心里。
他能想象到父亲在羁押所里的模样——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乡绅，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怕是夜里都睡不安稳。
“我去长沙接他。”陈默猛地站起身，外套都没穿好就要往外走。
“等等！”老吴一把拉住他，眼神严肃，“你不能去。”
陈默愣住，转头看向老吴，眼里满是不解。“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老吴压低声音，“你现在是‘陈家大公子’，是国民党情报组的人，要是亲自去长沙接一个刚被冠上‘通共嫌疑’的爹，回头组里的人怎么看？万一有人借题发挥，查你底细，你之前的铺垫不就全白费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陈默瞬间清醒。
他站在原地，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是啊，他不能去。救父亲是为了家人，可守住身份，是为了更多饶安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急切，声音发哑：“那……谁去接？”
“我已经让长沙的旧友去了。”
老吴叹了口气，“你爹出来后，会直接坐最早的船返乡，不经过南京。他托人带了话，不想再沾半点南京的事，也不想再看见你。”
“不想再看见我……”
陈默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知道父亲是怕了，也是在保护他——父亲不懂什么“地下工作”，却明白“通共嫌疑”这四个字的分量，那句“不想见”，是想和他划清界限，免得日后再被牵连。
“他还托人给你带了样东西。”老
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了过去。陈默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块旧怀表。
那是父亲年轻时在汉口买的，表盖内侧刻着“平安”二字，是他离家时父亲亲手塞给他的。父亲上船时，他把这个怀表给了父亲，想保佑他“平安”。
如今，父亲又把它送了回来。
“他，这表你戴着不安全，让你留个念想就好。”
老吴的声音很轻，“还，以后别再给他写信，也别再托人带东西，就当……就当没他这个爹。”
陈默攥着怀表，指腹反复摩挲着“平安”二字，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
他仰起头，望着屋顶的梁木，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是啊，就当没他这个爹——只有这样，父亲才能平安，陈家才能平安，他的身份才能万无一失。
“我知道了。”陈默深吸一口气，把怀表塞进怀里，声音恢复了平静，“多谢吴叔，这次多亏了你。”
“谢什么，都是自己人。”；老吴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得尽快把这事处理干净，免得科里的人起疑心。下午去趟秘密情报组总部，把这事记在台账上，就按之前好的，写‘家族隐患已妥善处理’，越简洁越好。”
陈默点点头，转身去洗漱。镜子里的男人眼下泛着青黑，脸色苍白，可眼神却很坚定。
他掬起冷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父亲平安了，这就够了。至于父子间的隔阂，等将来太平了，总能慢慢弥补。
下午，陈默准时去了情报组总部。二科的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郑见他进来，笑着凑过来：“陈科长，你爹的事解决了？听长沙那边今早就放了人？”
陈默心里一动，知道是老吴故意把消息放出去的，这样反而能打消其他饶疑虑。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可不是嘛，多亏了周兄和李大员，不然我家老爷子还不知道要在里面遭多少罪。起来也是倒霉，我爹就是个老实人，偏偏捡了封破信，差点惹上杀身之祸。”
“可不是嘛，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叹了口气，“不过还好，没坏了陈家的名声。对了，监察室赵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是要问问你这事的情况。”
陈默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向赵主任办公室。赵主任是个50多岁的男人，为人谨慎多疑，最看重“立场”和“名声”。
“坐。”赵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你爹的事，我听了。解决得怎么样了？”
“回主任，已经解决了。”陈默坐直身子，语气恭敬，“长沙那边查清楚了，是误会，我爹今早已经被放了，现在正在返乡的路上。”
“误会？”赵组长抬眼，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我听，那封信里有进步表述，你爹就没什么？”
陈默早有准备，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别提了，我爹那人，没读过多少书，根本不懂什么进步不进步的，就是觉得那信写得‘热闹’，随手就收起来了。后来被稽查队的人抓住，吓得不轻，还特意写了份证词，痛骂那些搞进步的人不务正业，以后再也不敢乱收别饶信了。”
他一边，一边从怀里掏出那份伪造的证词，递了过去。
赵主任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语气全是对“进步思想”的不满，脸色缓和了些：“还算你爹识时务。不过，这事虽然解决了，但也给你提了个醒——以后少让家里人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免得给你，给情报组惹麻烦。”
“是，赵主任教训的是。”陈默连忙点头，语气诚恳，“我已经跟我爹好了，以后他就在乡下好好过日子，再也不碰这些事了。这次也是我大意，没提醒他，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赵主任满意地点点头，把证词还给了他：“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去把情况记在台账上，简单写几句就行，别太啰嗦。”
“是。”陈默站起身，转身走出办公室。回到二科自己办公室的座位，他拿出工作台账，铺开纸砚，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民国16年（1927年）秋，家父因误收可疑信件，涉‘通共嫌疑’被羁押于长沙。经斡旋，查无实据，已释放返乡。家族隐患，已妥善处理。”
字迹工整，没有半分波澜，就像他此刻的表情。
写完后，他合上台账，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寥寥数语，不仅是给情报组的交代，也是给父亲的“告别”。
从今往后，他和父亲，只能隔着千山万水，各自安好。
傍晚，陈默去了老吴的住处。老吴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他进来，放下斧头：“都处理好了？”
“嗯。”陈默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怀表，递给老吴，“老吴，帮我把这个寄回老家，托人转交给我爹。就……就我不孝，不能亲自送他，让他好好保重身体。”
老吴接过怀表，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叹了口气：“你也别太难过，你爹心里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他好。等将来革命成功了，你们父子俩有的是机会团聚。”
“嗯。”陈默应了声，声音有些哽咽。他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看着远处的夕阳
。夕阳把空染成了橘红色，像极了他时候在乡下看到的晚霞。
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牵着他的手，在田埂上散步，等他长大了，就送他去城里读书，让他做个有出息的人。
可现在，他长大了，却不能陪在父亲身边，甚至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要舍弃很多东西——亲情，友情，甚至是自己的名字。
可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只有守住现在，才能换来将来的太平。
“对了，长沙的同志传消息来，你爹上船前，去镇上的铁匠铺打了把镰刀。”老吴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以后就好好种地，再也不管外面的事了。”
陈默心里一暖，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是啊，种地好，种地安稳，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提心吊胆。这样也好，至少父亲能平平安安的。
夜色渐深，陈默起身告辞。老吴送他到门口，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包子，你拿去垫垫肚子，这几肯定没好好吃饭。”
陈默接过油纸包，心里暖暖的。他知道，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还有老吴这样的同志陪着他，还有无数和他一样的人，在黑暗中前校他攥紧油纸包，转身走进夜色里。
街道上很安静，只有路灯发出微弱的光。陈默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坚定。他摸了摸怀里的工作台账。这场营救，他赢了——赢了父亲的平安，赢了身份的安全，也赢了继续战斗的机会。
回到住处，陈默打开油纸包，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包子还是热的，带着淡淡的麦香。他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月光。他会心翼翼，步步为营。为了父亲，为了信仰，也为了将来的太平日子，他会继续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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