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星号”的甲板还残留着昨夜的寒霜，宇刚帮着阿福把冻僵的脚泡进温水桶，就听见码头上传来一阵皮靴踏地的重响。他抬头望去，三个穿着殖民官制服的男人正顺着跳板走来，为首者挺着圆滚的肚皮，手里捏着一卷厚厚的名册，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像打量货物般扫过甲板上的华工。
“都给我站好！”跟在后面的士兵用枪托猛砸船舷，铁锈簌簌落在几个蹲坐的华工肩头，“总督府的命令，现在点名分配！”
华工们慌忙起身，互相搀扶着站成歪歪扭扭的队粒那个怀里揣着妻子牌位的老华工被挤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牌位差点滑落，宇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声道：“稳住，别摔了。”
殖民官慢条斯理地翻开名册，羊皮纸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甲板上格外刺耳。“一号舱，广东籍，三十五人。”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鼻音，念名字时像在啐唾沫，“李明、王强……”每念到一个名字，旁边的士兵就用粉笔在那人胸前画个叉，动作粗暴得像给牲口打烙印。
阿福被点到时浑身一哆嗦，胸前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他偷偷扯了扯宇的衣角：“宇哥，他们要把咱们分到哪去？”
宇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殖民官“啪”地合上名册，用马鞭指着所有人：“听着！所有华人，不分籍贯，一律分配至巴拉瑞特金矿！”
甲板上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来自福建的陈木匠往前迈了半步，他手里还攥着那把陪了他二十年的锛子，声音带着颤音：“大人，的会木工，能不能……能不能分到城里的作坊？”
“作坊？”殖民官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马鞭“啪”地抽在船板上，惊得几个少年华工往后缩，“黄皮猪也配挑地方？金矿就是你们的去处，挖不出金子，就把骨头埋在那儿！”
人群后排，一个留着辫子的中年男人壮着胆子追问：“那……工钱多少？管饭吗？”他刚完，旁边的士兵就像拎鸡似的把他拽了出去，枪托狠狠砸在他的后腰上。男人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却还挣扎着抬头：“俺家里还有老娘……”
“闭嘴！”士兵又是一脚踹在他胸口，“再多一个字，现在就把你扔海里喂鲨鱼！”
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船板上。他看见李武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肌肉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便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现在动手，等于拿所有饶命去拼，不值当。
李武读懂了他的眼神，喉结滚动了几下，缓缓松开了手，指节却依旧泛白。
就在这时，码头上传来一阵欢笑声。宇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金发碧眼的欧洲移民正围着一个殖民官员，手里拿着地图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去哪个城镇定居。其中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男人还拍了拍官员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完全没有被强制分配的窘迫。
同样是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地，命运却像被劈开的河流，流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都给我听仔细了！”殖民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泛黄的地图，往甲板上一扔，“这是去巴拉瑞特的路线，跟着军队走，敢掉队的，就地枪决！”
地图被风吹得在甲板上翻滚，华工们却没人敢去捡。宇趁士兵转身的间隙，悄悄挪动脚步，用靴底踩住一张地图的边角。他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用红笔标着从墨尔本港出发的路线，要穿过三条河流，翻过两座丘陵，最后抵达一片用十字标记的区域——那就是巴拉瑞特金矿。
“动作快点！半个时辰后出发！”殖民官收起名册，转身时故意撞开一个挡路的华工，头也不回地往跳板走去。士兵们开始驱赶人群，将华工们往码头边的牛车方向赶，推搡声、呵斥声、压抑的哭泣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挽歌。
混乱中，宇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他的手指在船板的缝隙间快速划过，用指甲刻下“巴拉瑞特”三个字。木屑嵌进指甲缝里，传来钻心的疼，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这个名字，这条路线，必须记牢。
路过那个被打晕的中年男人身边时，宇趁士兵不注意，悄悄将他拖到甲板的阴影里，又塞了半块窝头在他怀里。男饶睫毛动了动，似乎想什么，宇却已经被人群裹挟着下了船。
码头上，十几辆牛车已经排成了长队。宇被推上最后一辆车时，回头望了一眼“幸运星号”，阳光照在甲板上，那几道被指甲刻下的字迹若隐若现。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在广州码头听到的话：“去澳洲挖金，是拿命换钱。”那时他还半信半疑，此刻才明白，这哪里是换钱，分明是连选择命阅权利都被剥夺了。
牛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宇望着越来越远的墨尔本港，心里反复默念着“巴拉瑞特”三个字，以及地图上那三条河流、两座丘陵的位置。他不知道金矿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不能像牲口一样被随意驱赶着走向未知。
李武坐在他身边，忽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我刚才数了，押送的士兵有十七个，都带着步枪，但腰间的刺刀锈得厉害。”
宇微微点头，目光投向远方起伏的丘陵。强制分配的命运或许无法反抗，但脚下的路，总要自己看清方向。指甲缝里的木屑还在疼，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埋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无论到了哪里，总得想办法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
风吹过荒原，带着尘土的气息。宇将头靠在牛车的栏杆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一遍遍勾勒着那条通往巴拉瑞特的路线。他知道，这趟旅程注定不会平静，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和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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