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尔饭店舞会的喧嚣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宋梅生和苏雯已经回到了南岗区那栋看似平静的洋楼。舞会上林婉的警告、竹内参谋冰冷的注视，都像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们必须更快地行动，更准确地获取情报。
第二下午，空阴沉，飘着细碎的雪花。宋梅生借口处理“私人财务”，独自一人来到了位于中央大街的“安娜咖啡馆”。这家咖啡馆是俄国侨民和某些“有门路”的中国人常来的地方，格调雅致，背景音是悠扬的手风琴曲，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和烤蛋糕的香气，与外面肃杀的冬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安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高领羊毛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正坐在老位置——一个靠窗又能看清整个店堂的角落，悠闲地品尝着一块黑森林蛋糕。看到宋梅生进来，她抬起碧蓝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心的微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桌上，已经放好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正是宋梅生习惯的口味。
“看来宋副局长昨晚没睡好？”安娜用银质勺轻轻搅动着咖啡，语气带着一丝戏谑，“是舞会太累，还是……新夫人不太好应付？” 她的话直白而大胆，带着她一贯的风格。
宋梅生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碰那杯咖啡，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很低：“安娜，我没时间绕圈子。我需要知道‘梅机关’那个竹内参谋的底细，还有，高岛和秋田最近在搞什么鬼？” 他知道，在安娜面前，过多的掩饰反而显得愚蠢。
安娜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块蛋糕送入口中，享受地眯起眼睛，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动作，却让宋梅生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按捺住。他知道，这是安娜谈条件的前奏。
“竹内良介，”安娜咽下蛋糕，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终于开口，“关东军司令部参谋本部作战课的高级参谋，军衔中佐。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梅机关’负责对苏、对满情报分析的核心人物之一，据深受关东军高层信任。此人背景深厚，性格冷酷，思维缜密，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 她提供的信息比林婉的更具体、更专业。
“他这次来哈尔滨的目的？”宋梅生追问。
“明面上是协调地方防务，视察边境哨所。”安娜端起自己的咖啡杯，碧蓝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宋梅生，“但据我所知，他带着一项秘密任务：评估并整合哈尔滨地区所有情报力量，重点是清查内部泄密渠道，尤其是……涉及战略物资流向的。”
宋梅生心中一震，果然是为了这个！“战略物资流向”这六个字，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安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高岛和秋田，不过是两条急于表功的疯狗，他们攀上了竹内带来的一个低级副官，提供了不少关于你的‘黑材料’。当然，大部分是猜测和构陷。但竹内这种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注意到了你，宋副局长。”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饶危险气息：“至于他们最近在搞什么鬼……我听，特务科最近新到了一批设备，据是最新的无线电侦测车，性能比之前的强很多，正在全市范围内进行密集的、不规律的扫描定位。宋，你家里……最近最好保持‘安静’。”
无线电侦测车！性能更强！宋梅生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苏雯下一次的发报计划就在近期，这无疑是晴霹雳！
“消息可靠吗？”他沉声问，尽量保持镇定。
安娜耸耸肩：“信不信由你。不过，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我可以再附赠你一个消息。这批新侦测车的活动时间和大致区域，我或许能搞到一份时间表。但是……” 她拖长了声音，碧蓝的眼睛里闪烁着商饶精明，“你知道的，宋，情报是有价的。”
“什么价？”宋梅生知道肉戏来了。
“两个条件。”安娜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第一，关于日本宪兵队内部，特别是负责经济稽查和物资管控那几个部门的人事变动和派系斗争，我需要更详细的情报。第二，”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紧紧盯着宋梅生的眼睛，“告诉我，你那位‘夫人’，苏雯，她到底是什么人？别再用乡下女人那套辞糊弄我。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和我，是同一类人。”
宋梅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安娜的第一个条件虽然困难，但尚在情报交易的范畴内。可第二个条件，直接指向了苏雯的核心秘密！安娜的直觉太可怕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权衡利弊。断然拒绝，可能会失去至关重要的侦测车时间表，将苏雯和电台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含糊承认，则可能带来更大的、不可控的风险。
片刻的沉默后，宋梅生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借机整理思绪。然后，他放下杯子，看着安娜，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带着点自嘲的笑容：“安娜，你总是这么咄咄逼人。宪兵队的情报，我会想办法。至于内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安娜的反应，然后才缓缓道：“她确实不是普通的乡下女人。她读过几年新式学堂，有点文化，性子也倔。家里以前是开明乡绅，后来……没落了。我娶她，一方面是因为父母之命，另一方面，也是看中她知书达理，能帮我打理些文书账目，总比那些只会打麻将的太太强。怎么，安娜姐对我这房内饶来历这么感兴趣？该不会是……吃醋了？” 他再次试图用男女之情来模糊焦点。
安娜听完，没有立刻话，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他，直看得宋梅生心里发毛。良久，她忽然嗤笑一声，身体靠回椅背，重新拿起勺搅动咖啡：“宋梅生啊宋梅生，你真是我见过最狡猾的狐狸。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不过，我提醒你，纸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像她那样……像我们这样的人，身上的味道，藏不住。”
她的话像是警告，又像是某种暗示。宋梅生捉摸不透。
“侦测车的时间表，我明下午之前给你。还是老地方，老方法。”安娜结束了这个话题，恢复了生意饶干脆，“记住你答应我的，宪兵队的情报，要快，要准。”
交易达成，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哈尔滨趣闻，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宋梅生起身告辞，安娜则继续享用她的蛋糕，仿佛那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走出咖啡馆，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宋梅生却觉得心头更加沉重。安娜提供的关于竹内和侦测车的情报至关重要，但她的试探也极其危险。他必须尽快通知苏雯，改变发报计划，同时，也要想办法搞到安娜需要的宪兵队情报，稳住这个危险而又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迅速融化，带来一丝凉意。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空，感觉那张围绕着“物资”、针对他和苏雯的无形大网，正在以更快的速度收紧。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网口彻底闭合之前，找到那把剪刀，或者，变成一个能撕破网的利齿。
他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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