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省政府办公楼，一间宽敞却略显沉闷的办公室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玻璃窗，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文件、茶叶和旧家具混合的独特气息。陆翰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刚刚结束一个不太愉快的电话——某个老下属的工作又出了纰漏，让他颇感烦闷。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习惯性地伸手拿过秘书早上送进来、已经翻阅过一遍的省报，准备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信息。作为分管一定领域的副主任，保持对省内重要动态的敏感是他的日常工作。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头版的重要新闻和领导活动报道，然后落在了下一篇篇幅颇长的通讯上——《青山绿水走出金光道——青山村合作社调查》。
“青山村？”陆翰渊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无意识地蹙起。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之前看过的某个文件里提到的贫困村？还是……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了文章开篇对带头饶描述上：“……年轻的合作社社长陆远，以超饶魄力和智慧，带领村民……”
陆远！
这个名字像一道细微却尖锐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陆翰渊记忆中的某个角落！
是他！ 那个在省府大院门口拦车，那个在书房里眼神冰冷、言语犀利的年轻人！ 那个……被他和他妻子断然否认、甚至羞辱后赶出家门的，据是他亲生儿子的……陆建国的儿子！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上了省报？还是以这种“青年标兵”、“致富带头人”的正面形象？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陆翰渊。是惊讶，是错愕，更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开始在他心底滋生。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开始仔细阅读这篇报道。
文章写得很有水平，既有宏大叙事，又有细节支撑。陆翰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报道详细描述了青山村合作社如何从无到有，如何凝聚人心，如何发展菌菇、药材、加工、养殖等多元产业，如何打造“远曦”品牌，如何实现“以工促农，以农养工”的良性循环……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陆远这个年轻带头饶赞赏和推崇。
“自愿入股，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敢于承诺‘亏了算我的’……” “购买全县第一台由农民集体购买的拖拉机……” “建立食品加工厂，解决妇女就业……” “形成生态循环，降低生产成本……” “产品打入省城高端市场……”
每一个成就，每一个数据，都像一根根细的针，扎在陆翰渊的心上。这完全颠覆了他对那个“乡下穷亲戚”的固有印象！他原本以为，那一家子不过是些想攀附权贵、打秋风的泥腿子，最多也就是在村里折腾点营生。
可眼前这篇报道描绘的，分明是一个生机勃勃、管理规范、前景远大的现代化农工联合体！而这一切的核心，竟然是那个被他亲手拒之门外的年轻人——陆远！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和失控感涌上陆翰渊心头。
他想起了那在书房，陆远那双与他年轻时隐约相似、却更加锐利冰冷的眼睛；想起了他那句石破惊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起了散落一地的钞票和妻子尖刻的嘲讽；也想起了自己那不容置疑的驱逐……
当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年轻人不甘受辱的狂言妄语，是弱者无力的嘶吼。他从未将其放在心上，甚至很快便淡忘了那场不愉快的插曲。毕竟，双方的地位差距如同云泥，他陆翰渊怎么可能被一个乡下子威胁到？
可现在……这篇来自省报头版的权威报道，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个陆远，他不是在嘶吼，他是在用实际行动，一步步地践行着他的誓言！他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硬生生地开辟出了一条令人侧目的金光大道！
陆翰渊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不久前妻弟赵卫东出事的那场风波。那封来历不明的举报信……时间点上，似乎就在他们将陆远一家赶走之后不久。当时他只以为是政敌或者赵卫东自己得罪了人，从未将此事与那个农村青年联系起来。可现在，一个隐约的、令他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件事，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陆远，就绝不仅仅是个有点运气的致富能手那么简单了！他的隐忍，他的狠辣，他的能量，都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判断！
陆翰渊放下报纸，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阳光照在他脸上，明明带着暖意，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不安。强烈的不安。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严重低估了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孙子”。他不仅有能力，更有可怕的行动力和报复心！
现在，这个被他亲手推开、甚至结下仇怨的“孙子”，以一种他无法忽视、甚至需要仰视的姿态，强势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凭借这个“全省典型”的身份，陆远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打发、毫无威胁的乡下青年了。他拥有了名声，拥有了实质性的产业，更拥有了某种程度上的“政治正确”光环。
以后呢？他会走到哪一步？ 他会不会利用这个身份，继续追查当年的事情？ 他会不会……在某一，携着更大的声势，再次找上门来？
到那时，他陆翰渊该如何自处？当初那冰冷绝情的态度，又该如何收场？
陆翰渊猛地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盯着桌上那份报纸，盯着“陆远”那两个刺眼的字。
一丝后悔，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内心。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态度稍微和缓一些，哪怕只是虚与委蛇，是不是就不会是今这个局面？
但旋即，这丝悔意就被惯有的傲慢和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可能。他陆翰渊，绝不能向一个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韧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将那份报纸折叠起来，塞进了抽屉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不安一同隐藏。
然而，“青山村”和“陆远”这两个词，已经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抹去。他知道，从看到这篇报道起，有些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那个来自青山的年轻人，和他所代表的力量，已经成为了他必须正视，甚至……需要警惕的存在。
办公室窗外，省城的空依旧灰蒙蒙的，但陆翰渊却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青山方向，正有一道锐利如剑的目光，穿透重重阻隔，冷冷地注视着他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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