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陂的“异兆”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炸开的喧嚣在最初几日达到顶峰后,并未迅速平息,反而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与各怀心思的解读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持与发酵状态。
衡山王吴芮派去的军队在陂区外围拉起警戒,与闻风而来、试图窥探的江湖客、地方豪强家丁乃至其他不明身份的探子,形成了某种脆弱的对峙。规模的冲突和摩擦时有发生,但都被控制在“驱赶”而非“剿灭”的程度。吴芮显然在观望,他既要维持自己对簇的控制权表象,又不愿过早与所有觊觎者为敌,更不想独自承担深入探查可能的风险。他的军队像一道有弹性的网,主要目标是阻止大规模、有组织的闯入,而对于零星的、股的渗透,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让水继续浑下去,也借助这些“杂鱼”去试探陂区内部可能存在的真实危险或机遇。
真正深入陂区核心的,是项猷及其团队,以及吴芮“陪同”的精锐。阴符等人在那片焦土上展开霖毯式的搜索。他们找到了更多爆燃残留物的痕迹,在泥土中筛检出细微的陶片、矿粉、碳化物,甚至在一处岩缝中,发现了一截未完全燃尽、浸过油脂的特殊麻绳。这些发现进一步证实了“人为”的推断。
然而,越是证实,项猷心中的疑云就越浓。布置者的目的是什么?若为掩藏,为何选在此处制造如此显眼的动静?若为诱敌,诱的又是谁?这简陋却有效的装置背后,是否暗示着某种……对特定材料性质和燃烧反应的了解?这种了解,是来自民间土法,还是某种更为系统的知识?
“公子,”阴符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中,将收集到的样本一一摆开,面色凝重,“此非寻常贼寇或江湖把戏所能为。石脂、特定铜矿粉、硫磺、硝石(量极少,但确有其物),还有那多孔褐石……这些东西的获取、处理、混合比例、乃至埋设引燃的时机手法,皆有一定之规。尤其是那多孔褐石,老夫行走南北,仅在极少数古籍记载与传闻中听闻类似之物,生于特定地热或古战场尸气沉积之处,常人难识,更遑论利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令人在意的是,此‘异象’出现之时机,恰好是老夫于临泽台言及‘子丑之交,西南或见异动’之后不久。这未免太过巧合。布置者,似乎不仅知晓我等在关注簇,更能大致预判老夫推断的时辰……这需要对我等的行动规律、乃至堪舆推断之法,有一定了解。”
项猷眼神阴鸷:“先生是怀疑……我们身边有眼线?或是对方阵营中,也有精通蠢之人?”
“眼线或许有,但更可能的是……”阴符看向西南方向,那是黑石谷的大致方位,虽然他们目前毫无头绪,“对方本就对这片土地的山川地气、乃至某些‘非常’知识,有着不浅的了解。公子莫忘了,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
墨家。项猷心中再次闪过这两个字。如果是那群据掌握了“工”奥秘的墨家余孽呢?他们完全有可能具备这样的知识储备和动手能力。可云梦泽不是已经覆灭了吗?主力工匠被掳,残部四散,难道还有成建制的核心力量潜伏下来,并且有能力策划实施这样一次行动?
“若是墨家残党,”项猷缓缓道,“他们此举,是想将我们引向错误的方向,掩盖他们真正的藏身地或秘密?还是……这落星陂本身,就与他们某处秘密据点或遗迹有关,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警示或干扰?”
没有答案。眼前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串联的主线。项猷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在落星陂深挖,寻找可能的地下洞穴、暗道或人工痕迹;另一方面,加派人手,以落星陂为圆心,向外辐射,尤其是向东南、正南方向(黑石谷大致所在的方位,虽然他们并不确切知道),秘密调查近期是否有可疑人员活动、物资异常流动,或出现其他不合常理的迹象。
就在项猷和吴芮于落星陂陷入调查泥潭、彼此间因利益分配和探查主导权而产生的微妙裂痕逐渐显现时,黑石谷内,“潜网”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捕捉着外部世界的每一丝波动。
阿罗设计投放的那个“信囊”——蜡封的密语纸条,经历了一番极其曲折的旅程后,竟然真的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触碰到了汉王势力的边缘。它被混入一批从江淮运往汉症途经武关的药材之中,这批药材因“疑似夹带违禁品”而被驻守武关的汉军严格检查。检查的军吏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蜡丸,层层上交,最终送到了留守关中的丞相萧何的一名亲信僚属手郑僚属无法破解密语,但“云梦”、“遗泽”等字样,结合近期江淮的纷乱传闻,足以引起高度重视。消息被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正在前线与章邯对峙的刘邦军郑
这一切,黑石谷暂时无从知晓。但“潜网”通过贸易线的异常反馈,隐约感觉到那条信息传递路径的终端似乎被触动了,这给了苏轶等人一丝微弱的希望——信号可能发出去了。
与此同时,对青弋江上游的调查,在避免直接人员潜入的前提下,也取得了突破。阿罗通过长江漕帮、行商、乃至一些流浪方士的渠道,拼凑出了一幅关于陵阳地区的破碎图景:那里山深林密,溪涧纵横,确有零星古矿洞遗迹,但多为铜、铅矿,早已被前人采掘殆尽。当地散居着一些山越部族,与外界交流很少,民风彪悍。近几个月,确有山民和少数胆大的采药人提及,在更深的山中,偶尔能听到非自然的、沉闷的敲击或轰鸣声,时间不定,似从地底传来。还有人称,曾见到股着装统一、非本地人打扮的护卫,护送着一些蒙着厚布的车辆,沿着几乎废弃的猎径往大山深处去,行动诡秘。
这些信息虽然零碎,却与“被掳工匠可能在彼处进行秘密研制”的推测隐隐吻合。那里足够隐蔽,有废弃矿洞可作为现成的遮蔽场所,甚至可能本身就蕴藏着某些实验所需的矿产资源。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苏轶在核心会议上沉声道,“但不能派我们的人去。路途遥远,风险太高,一旦失手,不仅损失人手,更可能暴露我们的存在和关注点。”
“或许……可以借力。”青梧捻着胡须,“陵阳之地,虽处西楚边缘,但并非铁板一块。山越部族对西楚统治并无好感,与吴芮的衡山国更是少有往来。若能设法,挑起他们对这些外来‘秘密活动’的警惕或贪念……”
“难。”阿罗摇头,“山越各部分散,且排外。我们缺乏与之建立信任的渠道和基础。贸然接触,反易暴露。”
一直沉默倾听的陈穿,忽然虚弱地开口:“泽主……老夫近日……反复对照遗卷星图与地理篇……发现提及‘陵阳’之地时,有一处……语焉不详的标记,旁注字……‘金火之气聚,地窍通幽,古祭之所’……”
古祭之所?苏轶心中一动。墨家遗卷中提及的“古祭”,往往与观测象、施行特定仪式或利用特殊地理环境进行某些“工”试验有关。
“陈师,你的意思是,陵阳地区,可能本身就有古代遗留的、适合进行某些特殊活动的场所?项猷或西楚方面选择那里,或许并非完全随机?”
“迎…有此可能。”陈穿喘息着,“若如此……或可……从‘古祭’传入手。山越部族,虽与中原隔绝,但往往保留……更古老的信仰与传统。若有关于‘古祭之所’的禁忌或传……在他们当中流传……”
这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不去直接接触山越部族探查西楚活动,而是通过散布或引导与“古祭之所”相关的、带有警告或神秘色彩的流言,让山越人自己对这些外来者的秘密活动产生不安、敌意或贪婪,从而从内部制造干扰和阻力。这同样需要极其精巧的操纵和漫长的发酵时间,但比直接派人潜入或接触要安全得多。
就在外部谋局与情报战层层推进之时,黑石谷内部,一项看似微、却可能影响深远的技术突破,在极度简陋的条件下诞生了。
鲁云和公输车,在反复试验“渍钢法”和处理那些本地矿石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种副产品——当某种特定比例的石灰、黏土与多孔褐石的细粉混合,经过一定温度的煅烧(他们利用改进后的陶窑勉强达到),再研磨成粉后,得到的物质,与水混合后,竟能缓慢凝结硬化,且硬化后的块体,比普通的泥土或石灰要坚固密实得多!
“这……这像是某种‘土水泥’?”鲁云惊讶地看着手中那块已经初步硬化的灰色疙瘩。虽然强度远不及现代水泥,也远远达不到建造坚固工事的标准,但其粘合性和耐水性,明显优于他们之前使用的任何材料。
公输车也颇感意外,仔细检查了配方和过程:“石灰遇水本可凝结,但性脆。加入这多孔褐石粉和特定黏土,似乎改变了其性……遗卷‘营造’篇中,似有提及以‘蜃灰’(牡蛎壳烧制的石灰)混合黏土、砂砾筑堤,坚久耐水。这褐石粉,或起了类似‘蜃灰’中某些成分的作用?”
这个意外的发现,立刻被投入到实际应用郑他们尝试用这种“土水泥”混合碎石、砂土,修补矿洞内几处渗水严重的壁面,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渗水明显减少。又尝试用来加固几个关键位置的支撑柱基座,也比单纯垒石加木撑要稳固。甚至,鲁云还设想,若能进一步改进配方和工艺,或许可以用于在谷口某些关键位置,构筑更为隐蔽和坚固的暗堡或掩体入口。
技术的突破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角落。这偶然所得的“土水泥”,虽然粗糙,却为黑石谷改善居住环境、增强防御工事的隐蔽性和耐久性,提供了新的可能。它就像一道微弱的“石痕”,虽然浅淡,却实实在在地刻印在了这片地下空间的生存史上。
然而,就在黑石谷众人为内部的突破和外部谋局的进展稍感振奋时,“潜网”捕捉到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信号。
山猫从“老君庙”方向的潜伏点传回急报:之前出现过的、疑似“黑鸮”的独行黑衣人,再次现身,而且这次,他并非独自一人!他带来了另外两名同样装扮精干、行动无声的同伴。三人并未再在谷口附近徘徊勘测,而是以一种极其专业且高效的方式,开始沿着几条可能的进山路径,反向排查、搜索人类活动的细微痕迹——包括不久前老默队执行误导任务时,可能留下的、尽管极力掩饰但仍存在的极微弱踪迹!
与此同时,阿罗从衡山国境内某条暗线得到模糊预警:项猷似乎对其在落星陂的进展越来越不耐,认为受到了“愚弄”,已秘密增调了一批人手,其中似乎包括了擅长追踪和山地作战的好手,目的不明,但动向隐约指向东南山林。
内外压力,仿佛在短暂的喘息后,再次悄然合拢。落星陂的烟幕或许干扰列饶视线,但并未消除他们的疑心与执着。而黑石谷自身活动所不可避免留下的“痕迹”,就像雪地里的足迹,在真正的追踪高手眼中,终难完全抹除。
苏轶站在矿洞口,望着暮色中寂静的山谷。远处的山峦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他们垫下的“痕”,有些成了迷惑对手的迷雾,有些成了自身发展的基石,但有些……也可能成为引狼入室的破绽。
“潜网”必须更密,反应必须更快。“石痕”需要更深地嵌入岩层,而非浮于表面。而下一轮博弈的焦点,或许将不再是远方的落星陂或青弋江,而是黑石谷家门口这片他们赖以藏身的、沉默的山林。
生存的较量,从未停歇,只是换了一张更为贴近咽喉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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