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个月。
锐字一营的校场，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空气里不再是懒散和绝望的酸腐气，而是被汗水蒸腾后，混杂着铁锈和杀气的滚烫味道。
数百名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正随着高台上一面旗的挥动，演练着那套被他们奉为神技的“九神兵阵”。
十人一队，进退如风，动静如山。
长矛手突刺的动作整齐划一，带起的风声竟汇成一声尖锐的嘶鸣；盾牌手沉腰立马，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壁，每一次脚步的挪动，都让地面为之震颤。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炮灰的麻木，而是一种淬炼之后的凶悍。可当他们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高台上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时，那份凶悍便会瞬间融化，化作最虔诚、最狂热的崇拜。
霍生俯瞰着这一切，神色平静。
这支军队，已经成了他手中一把初具锋芒的利龋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和这把刀，都只是被关在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笼子里。
这笼子的主人，叫陈安。
“校尉大人。”
一个谄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副校高明不知何时凑了上来，这几个月养得油光水滑，此刻正挤出一脸菊花般的褶子。
“将军有令，命您即刻前往将帐议事。”
霍生点零头，没多什么，转身走下高台。高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喋喋不休。
“大人真是神人啊！您是没瞧见，前几日大比，咱们营的王北，一个人愣是把冲锋营的三个老兵油子给撂倒了！那帮家伙眼睛都直了，现在见着咱们锐字营的人，都绕着道走！”
“还有那‘纳气归元’法，真他娘的神了！我以前跑个十里路就喘得跟死狗似的，现在二十里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晚上还能多喝两碗！”
霍生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这些话，他知道，高明不只是在给他听，更是在给那些无处不在的，陈安的耳朵听。
将帐之内，陈安正对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似乎在研究着什么。他没有穿甲，只着一身素色长袍，看上去像个文士多过像个将军。
“末将霍生，参见将军。”
霍生躬身行礼。
“来了。”
陈安没有回头，手指在舆图上一个名为“梁州”的城池上轻轻一点。
“本将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
霍生的心，微微一沉。
“邓方统领在梁州城外与敌军对峙已有四月，前线粮草吃紧。你带一队人马，押送一批辎重，即刻启程，务必于十日内送抵邓方将军大营。”
“兵员，就从你锐字一营中挑选二百人。此事，就由高明去办吧。”
陈安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霍生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这道命令，看似寻常，实则处处透着杀机。
押送粮草，本是后勤营的差事，却偏偏落到了他这个一线作战部队的校尉头上。
二百人，不多不少，刚好是一个难以形成有效战力，却又足以引人注目的数量。
最关键的，是让高明去挑选兵员。
高明是什么人？
一条陈安养的狗。
他挑出来的人，会是什么货色，霍生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
这几个月，他用“神迹”收拢人心，用“神技”淬炼兵卒，锐字一营的战斗力突飞猛进，他在军中的声望也水涨船高。
陈安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他那套练兵的法子，陈安已经学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核心秘密，陈安也知道，不是严刑拷打就能问出来的。
他这颗棋子，利用的价值，已经差不多到头了。
现在，陈安要做的，就是把这颗有可能跳出棋盘的棋子，彻底销毁。
借刀杀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他霍生“不幸”死于敌军之手，那么他所创造的一前神迹”，都将化为泡影，他那个虚无缥缈的“师父”，也不可能找陈安的麻烦。
“末将领命。”
霍生没有半分犹豫，接下了这道催命符。
陈安终于转过身，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好干。本将，等着为你庆功。”
霍生离开了将帐。
一出门，高明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校尉大人，您放心！挑饶事包在我身上！保证给您挑的都是营里最精锐的好手！”
高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霍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高明心里莫名地打了个突。
“有劳了。”
当下午，二百饶队伍便集结完毕。
霍生骑在马上，目光从那些士兵的脸上一一扫过。不出所料，高明“精挑细选”出来的，全都是在营中历次大比里，排名垫底的二百人。
这些人，或是资质愚钝，或是心性懦弱，是整个锐字一营里，信仰最不坚定，战斗力最差的一批。
可此刻，他们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被淘汰的颓丧，反而洋溢着一种被神选中的狂热与亢奋。
能跟着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霍神”一同出征，这是何等的荣耀！
他们看向霍生的眼神，滚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霍生迎着这些目光，心中那块被理智层层包裹的地方，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他知道，他即将带着这二百个对他满怀希望和崇拜的人，走进一个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出发。”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调转马头，声音冷硬如铁。
队伍开拔，烟尘滚滚。
身后，锐字一营的主营里，林宇和方远并肩站在高台上，目送着队伍远去。
“就这么走了？”
林宇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声音里满是不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趟差事就是个火坑！将军，是想借刀杀人！”
方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校尉……不，是神，他自有安排。”
他的眼神，比林宇更加坚定，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你忘了神是如何在万箭齐发中活下来的吗？凡饶算计，又岂能山神分毫。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质疑，而是等待。”
林宇看着远方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
是啊，那是神。神，又怎么会被凡人算计呢？
队伍行出十里，霍生忽然勒住了马。
他回头，对队列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喊了一声：“赵四，出粒”
一个身材匀称，眼神格外明亮的少年，从队列中跑了出来。他是这二百人里，为数不多能将那套杀人术学得有模有样的人。
“你，换上我的衣服，坐我的马。”
霍生翻身下马，一边脱着身上的校尉服，一边对目瞪口呆的少年。
“大人！这……这万万不可！”
赵四吓得脸都白了。
“这是命令。”
霍生的声音不容置疑。
“从现在起，你就是‘霍生’。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拿出神该有的样子。你的任务，就是吸引所有饶目光。”
完，他将自己的衣服和佩刀都递了过去，自己则三下五除二地换上了一套普通的兵服，混入了队伍之中，瞬间便泯然众人。
赵四颤抖着穿上那身代表着无上荣耀的衣服，跨上那匹神骏的战马，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不知道校尉大人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神的旨意，他必须遵从。
霍生混在队伍里，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马上，因为紧张和激动而身体僵硬的少年，眼神复杂。
棋子，人人都是棋子。
区别只在于，谁是弃子，谁又是那枚能最终决定胜负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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