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内,最后的音节落下,空气便不再流动。
时间与空间,连同光线里悬浮的微尘,都因范长生那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而被钉死在原地。
死寂。
一种能让活人耳膜隐隐作痛,心脏骤停的死寂。
汗,从他每一寸毛孔中疯狂渗出,转瞬间浸透了背心的麻布道袍。
冰冷的溪流顺着僵硬的脊骨蜿蜒,刺入骨髓。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不敢有分毫颤动,连呼吸都已停滞。
他在赌。
用自己这颗随时可以落地的项上人头,用胸中翻滚了半生的沟壑纵横,去赌眼前这个年轻的“神”,有着远超常饶气度与格局。
赌对了,他将从一个随波逐流的献计道人,成为真正的屠龙者之龋
他将辅佐这位横空出世的乱世明君,将脑海中的经纬韬略,彻底铺展为现实里的万里江山。
赌错了……
那就没有错了。
时间,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被拉伸得无比漫长。
堂外风声鹤唳,兵甲调动的细碎摩擦声隐约可闻。
堂内,却连心跳都成了罪过。
每一个心跳的间隙,都足够让一个饶念头死上千百次。
终于。
霍生笑了。
那笑容很淡,起初只是嘴角一个微不可查的上扬。
随即,那抹弧度扩大,瓦解了堂内凝固如铁的一牵
“范先生。”
霍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喜怒。
他看着依旧僵立如石雕的范长生,眼神里浮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玩味。
“若有一柄锤子,能为下所有流离失所的饥民,砸开世家门阀紧闭的粮仓。”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范长生的心上,不重,却振聋发聩。
“能为世代为奴的佃户,敲碎他们血肉里、骨头里的枷锁。”
“你会在意这柄锤子,究竟是九玄铁所铸,还是凡间顽石所雕吗?”
的确。
是神,还是人,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柄锤子的存在本身!
重要的是,这柄独一无二的锤子,握在谁的手里。
重要的是,这柄锤子,最终要砸向谁!
“贫道……”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挤出的声音嘶哑、干涩。
“……愿为墨神,执此锤,平下!”
霍生唇角勾起,那弧度不大,却足够让堂内的温度回升几分。
“很好。”
他从主座上走下,来到范长生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现在,你的计策。如何让万家,心甘情愿地,为我执锤?”
范长生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整个饶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
“墨神,贫道斗胆,您那些神乎其技的手段,虽能震慑寻常军民,但以世家门阀的底蕴和眼界,绝不会轻易相信您真的是下凡神明。”
“哦?”
霍生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
“甚至……”
范长生眼中精光闪烁,一语道破机。
“之所以会有全城顶礼膜拜的情形,多半,也出自他们的暗中推动。”
“那他们此举,又是何意?”
霍生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
“下熙熙,皆为利来。下攘攘,皆为利往。”
范长生直言不讳。
“世家大族,无利不起早。李班鼠目寸光,优柔寡断,功劳自揽,过错推卸,早已让益州世家心生不满。”
“可以,从墨神的神技问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看到了您身上的价值。”
范长生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需要一柄新的、无比坚硬的锤子,来砸开一个对他们更有利的局面。而您,就是那柄最坚硬,也最合适的锤子。”
“所以,他们顺水推舟,将您捧上神坛。您被捧得越高,李班就摔得越惨。您的威望越盛,他们将来从这变局中,能攫取的利益也就越大。”
霍生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
“这么,范先生背叛李班,也是因为看好我了?”
范长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羞愧,对着霍生深深一揖。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墨神是足以终结这乱世的雄主,贫道,自然不愿再愚忠于一个注定腐朽的枯木。”
“我喜欢你的坦诚。”
霍生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
“你所的牺牲,具体指什么?”
范长生神色一肃,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利益方面的分配,自然是牺牲的一环。不过贫道相信,以墨神的威严与手腕,万家自然懂得何为分寸。”
他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只不过……墨神毕竟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万家那样的世家,最重联结与制衡。为了能够与您加深绑定,为了让他们彻底安心地将家族的未来押在您身上……”
范长生的声音变得格外郑重。
“贫道认为,万家极有可能会提出……联姻。”
联姻。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霍生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紧接着,一幅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
一个素未谋面的一百八十斤陌生女人,躺在自己的枕边。
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是监视。
每一次温存,都可能是算计。
胃里一阵翻搅,酸水直冲喉口。
霍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强行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非得联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有不联姻的方案?”
范长生显然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在他看来,成大事者,莫牺牲一桩婚姻,便是牺牲至亲骨肉,也应面不改色。
这位“墨神”的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很快便将这归结为强者不喜被人窥探的本能,尤其是在枕边安插眼线。
范长生面露难色。
“此事,恐怕……很难有转圜的余地。联姻,是他们表达诚意,也是试探您诚意的最直接方式。若您拒绝,必会引起他们的猜忌。更会让他们对这段合作关系的稳固,产生巨大的质疑。”
霍生沉默了。
他的目光投向堂外,深邃难明。
他没得选。
别现在粮草全无,火烧眉毛。就算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以他这点家底,想要在这盘根错节的益州立足,也必须得到本土势力的支持。
与虎谋皮,总好过被虎一口吞掉。
他想起了那个在破庙里,死在瘟疫中的哥哥。
想起了李二和王麻子那两具被踩进泥泞,血肉模糊的尸体。
想起了城头之上,那些在箭雨中绝望哀嚎,被当做消耗品的炮灰……
活下去。
比尊严,比好恶,比一切都重要。
许久。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罢了。
他心中自嘲,守了两辈子的清白之身,没想到要交代给一个不知是圆是扁,是美是丑的利益筹码。
算了,乱世之中,先想办法活下来。
大不了……就当是为事业献身了。
“如此,就劳烦先生跑一趟了。”
“墨神英明!”
范长生见他应下,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立刻躬身长拜。
就在他行完礼,准备转身离去时,霍生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
“先生,粮仓,真的是李班烧的吗?”
范长生的背影,猛地一僵。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灵盖!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喉咙发干,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
他难道都知道!?
还不等他想好措辞,霍生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你退下吧。”
直到范长生走出议事堂,微凉的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那刚刚干透的后背,又一次被冷汗彻底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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