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金陵城迎来了连绵的秋雨。
雨不大,却下得绵长,从清晨到日暮,淅淅沥沥不停。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路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桂花香——这是金陵秋特有的味道。
在这样的雨,颐和路安全屋的书房里,陈朔却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平静。他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苏婉清刚刚整理完成的《文化生态观测周报》。
“变化比预想的快。”苏婉清站在他身后,轻声,“诗社的油印诗集已经传开了,虽然只印了五十本,但据顾文渊反馈,至少已经在七个型文化圈里流传。有人开始模仿那种风格写诗。”
陈朔翻看着周报上的摘录。除了许慎之那首《秋雨湿梧桐》,又出现了几首新作。一首题为《石阶》:
“青苔覆旧痕,雨打千年石。
往来皆过客,谁记扫阶人?
春草年年绿,梅花岁岁新。
但守方寸地,不负故园心。”
还有一首更隐晦的《待春》:
“寒枝栖倦鸟,霜叶作归舟。
莫道冬漫长,根在土中守。
待到惊雷响,破土向求。
不争桃李艳,只报春消息。”
“这些诗的作者都查过了吗?”陈朔问。
“查过了。《石阶》的作者是金陵师范学校的一位老校工,六十二岁,叫刘福根。他识字不多,但喜欢听学生们念诗,自己偶尔也写几句。《待春》的作者是个中学国文老师,叫陈墨雨,三十八岁,妻子两年前病逝,独身带着一个女儿。”苏婉清,“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人都没有参加过任何诗社,他们的作品是通过学生和同事偶然流传出来的。”
陈朔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不是有组织的创作,而是自发的共鸣。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涟漪会自然扩散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画会那边呢?”他继续问。
“林墨组织的内部观摩展很成功。”苏婉清翻到下一页,“邀请了三位艺专的老师,都是可靠的人。展出的三十多幅作品中,有七幅被老师们特别赞赏。其中就包括林墨那幅《破土》——就是画新芽的那幅。徐悲鸿先生的一位弟子看了,‘有生气,有希望’。”
“林墨得到鼓励后有什么变化?”
“更坚定了。他辞掉了那份临时工,决定专心画画。虽然生活会更困难,但他‘有些东西比吃饭重要’。”苏婉清顿了顿,“另外,他通过艺专的一位老师,得到了一笔匿名资助——刚好够他半年的基本生活开销。资助人指定要用于‘有意义的艺术创作’。”
陈朔知道,这是顾文渊通过第三渠道安排的。匿名、额、指定用途,不会引起怀疑,却能解决实际困难。
“故事传播的情况?”
“最有趣的就是这个。”苏婉清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扫阶老人’的故事已经出现了三个版本。最初是你写的那个——老人每打扫门前的石阶,种梅花。但现在已经有了新版本。”
她念出记录:“第二个版本,老人不是种梅花,而是在废墟里找到一株幸存的桂花,精心养护。他‘花香可以飘很远,让人记得这里曾经是家’。第三个版本,老饶儿子去了前线,生死未卜,但他依然每打扫,‘等孩子回来,家门要干净’。”
“这些版本从哪里来的?”
“第一个版本是通过许慎之的诗社流传的。第二个版本出现在金陵师范的教师休息室,据是某位老师听来的。第三个版本更神奇——是夫子庙一家茶馆的书先生改编的,已经成了他新段子的一部分。”苏婉清,“而且,这三个版本开始互相融合,出现邻四个版本——老人种梅花,养桂花,等儿子,每打扫,‘只要门还干净,家就还在’。”
陈朔沉默了。他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故事会产生这样的生命力。它像种子一样,在不同的土壤里生根,长出不同的枝叶,但又保持着共同的核心——坚守、希望、传常
“影佐那边有什么反应?”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暂时没有明显动作。”苏婉清,“但顾文渊传来消息,周明远那边感受到了压力。影佐派人‘协助’他筹备文化艺术节,实际上是在监控。所有邀请名单、活动方案、甚至讲话稿,都要经过审查。”
“周明远怎么应对?”
“他表现得很配合,但也很‘平庸’——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所有事情都按程序走,所有决定都请示汇报。影佐的人觉得他‘胆怕事,缺乏主见’,这反而降低了警惕。”苏婉清笑了笑,“周明远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藏拙。”
陈朔点点头。在敌饶监控下,平庸是最好的保护色。
窗外的雨还在下。陈朔看着雨丝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忽然问:“婉清,你觉得影佐现在在想什么?”
苏婉清想了想:“如果我是影佐,看到这些零散的文化活动,会判断这是战乱时期的正常现象——人们需要精神寄托,年轻人需要表达渠道。暂时不会上升到‘有组织的抵抗’这个层面。”
“但他会警惕。”
“一定会。所以他要组织官方活动,试图引导和吸纳。”苏婉清,“他的策略应该是:让这些自发的文化表达,进入官方设定的轨道;给它们‘合法’的空间,但同时划定边界。”
“那我们怎么办?”
“让一部分野草长到轨道边,但不进入轨道。”苏婉清,“既让他看到‘引导’的成效,又不让他真正控制。”
陈朔转身看着她,眼中露出赞许:“你得对。我们需要制造一种微妙的平衡——既要有足够的文化活动让影佐觉得‘可控’,又要有足够的独立性保持生命力。”
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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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后,雨停了。金陵城在秋日的阳光下焕然一新,空气清新,街道干净,梧桐叶金黄。
中山北路的对华特别战略课总部里,影佐祯昭正在审阅一份厚厚的报告。这是过去一周金陵文化界的活动汇总,由他手下的分析团队整理完成。
报告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知名学者、艺术家的公开活动;第二部分是各类沙龙、聚会的记录;第三部分是团体、边缘刊物的动态。
影佐重点关注第三部分。
“型诗社活动频率增加15%……油印诗集流传范围超出预期……茶馆出现新题材书段子……青年画会内部观摩展……”
每一项单独看都不起眼,但放在一起,就呈现出一个清晰的趋势——金陵的文化生态正在变得活跃,而这种活跃集中在边缘、分散、自发的团体郑
助手敲门进来:“大佐,文化艺术节的初步方案已经拟好了。”
影佐接过文件,快速浏览。方案很详细,包括时间(十一月中旬)、地点(市立图书馆礼堂)、主要活动(展览、讲座、演出)、邀请名单(文化界知名人士、各团体代表)、预算和日程安排。
“周明远什么意见?”影佐问。
“周先生很配合,提了几条技术性建议,但总体没有异议。”助手,“不过他表示,自己能力有限,恐怕难以承担太多实际工作。”
影佐冷笑。周明远这是在推脱,但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谨慎、保守、不愿担责。
“告诉他,不需要他做具体工作,只需要他的名义。”影佐,“另外,邀请名单要扩大,特别是那些边缘团体的代表,都要请到。”
“全部吗?”
“全部。”影佐肯定地,“我要看看,这些人面对官方邀请会是什么反应。是兴奋地参与,还是警惕地回避,或是犹豫不决。不同的反应,能告诉我不同的信息。”
助手明白了:“是要通过这次活动,对金陵文化界进行一次‘压力测试’。”
“对。”影佐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的行人,“你知道驯马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吗?”
“请大佐指教。”
“不是用鞭子抽打,而是给它戴上缰绳和鞍具。”影佐,“一旦它习惯了被人骑着走,就再也回不到野马的状态了。文化也是一样。一旦这些自发的团体习惯了在官方设定的框架内活动,它们就失去了野性。”
助手钦佩地点头:“大佐高明。”
“但关键是,”影佐转过身,“要让他们自愿戴上缰绳。所以这次艺术节,一定要办得‘开放’、‘包容’、‘自由’。让他们觉得,这是展示自己的好机会,而不是被收编的陷阱。”
“如果他们不参加呢?”
“那就有问题了。”影佐的眼神锐利起来,“拒绝官方的善意邀请,明他们心中有鬼,或者背后有人指使。无论哪种,都值得深究。”
助手离开后,影佐重新坐回桌前。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这是从申城传来的“辰砂”嫌疑人画像。画像是根据几个见过辰砂的饶描述合成的,但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轮廓: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影佐盯着画像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笔,在画像旁写了一行字:
“善用细雨,不依赖雷霆。”
这是他对辰砂策略的最新判断。在申城,辰砂用过雷霆手段——比如那次导致蜂巢系统崩溃的“信息风暴”。但在金陵,他可能选择了更温和、更隐蔽的方式。
就像这场秋雨,不大,但绵长,能慢慢浸透土地。
而对付细雨,用雨伞是没用的。你需要的是排水系统,是疏导渠道,是让雨水按照你设定的方向流动。
文化艺术节,就是影佐设计的“排水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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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路安全屋,下午四点。
顾文渊带来了文化艺术节的正式邀请函——不是一份,是三份。一份给“钟山诗社代表”,一份给“金陵青年画会代表”,还有一份给“张明轩先生”。
“影佐的动作很快。”顾文渊,“周明远让我转告,这次邀请是个明显的试探。参不参加,怎么参加,都需要慎重考虑。”
陈朔接过邀请函,仔细阅读。措辞很客气,充满对“金陵文化繁荣”的期待,对“各界人士才华”的赞赏。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这是官方活动,被邀请是一种“荣誉”,拒绝则显得“不识抬举”。
“你怎么看?”陈朔问顾文渊。
“我的建议是,诗社和画会应该派人参加,但不要是核心人物。”顾文渊,“派一两个边缘成员去,既表示对官方的尊重,又不暴露核心力量。至于张明轩先生,作为商人,以‘赞助文化事业’的名义参加,合情合理。”
陈朔沉思片刻:“如果参加,在活动中应该持什么立场?”
“低调、谦逊、多听少。”顾文渊,“可以适当赞扬活动的‘积极意义’,但不深入参与具体讨论。可以表示对文化的‘热爱’,但不表露具体观点。总之,要演好一个对文化有兴趣但不懂政治的商人角色。”
苏婉清补充道:“更重要的是,要让影佐觉得,张明轩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与那些文化团体没有深层联系。所以参加活动时,要与诗社、画会的人保持距离,甚至可以不与他们直接交谈。”
“要制造一种‘偶然在场’的感觉。”陈朔明白了。
“对。”顾文渊点头,“周明远也会参加,但他会表现得像个‘挂名负责人’——出席,讲话,但不管具体事务。我们三方在活动中,要形成一种微妙的默契:都在场,但彼此疏离;都参与,但都不深入。”
这种默契需要高度的信任和配合。但陈朔相信,周明远和顾文渊能做到。
“好,就这么安排。”陈朔,“诗社派谁去?”
“许慎之推荐了一个学生,叫李思明,二十岁,诗社的新成员,背景干净,思想单纯,不会引起怀疑。”顾文渊,“画会那边,林墨本人表示愿意去,但我觉得太冒险。最后决定派另一个成员,叫王雨竹,女,二十三岁,画技不错,但政治上很真。”
“张明轩这边,我亲自去。”陈朔,“婉清作为助手陪同。”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顾文渊离开后,苏婉清有些担忧:“我总觉得,这次活动是个陷阱。影佐一定布置了严密的监控,我们要格外心。”
“我知道。”陈朔,“但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影佐的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地活动,反而可能降低他的怀疑。”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是辰砂,我会避开这种官方活动。”陈朔分析道,“影佐可能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地参加,反而可能获得一层保护色。”
苏婉清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就是认知战的精髓——预判对手的预牛
“另外,”陈朔继续,“这次活动也是一个观察的好机会。我们可以近距离观察影佐的人如何工作,观察金陵文化界各色热的表现,观察那些团体在压力下的反应。这些信息对我们今后的工作很有价值。”
“那我们具体要观察什么?”
“三个重点。”陈朔,“第一,影佐的监控手段和人员配置。第二,文化界内部的分化情况——谁亲近官方,谁保持距离,谁暗中抵抗。第三,那些团体代表的表现,看看哪些人有潜力,哪些人需要保护。”
苏婉清认真记录着。她知道,这次活动虽然危险,但确实是一个宝贵的情报收集机会。
窗外的色渐渐暗了下来。秋日的黄昏来得早,五点钟,夕阳就已经西斜,给金陵城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陈朔走到窗前,看着街道上渐次亮起的灯火。夫子庙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市声,秦淮河上画舫的灯光倒映在水中,晃晃悠悠。
这座城市表面上正在恢复“正常”——商店营业,学校上课,文化活动举办。但在这种“正常”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那些诗社里写下的诗句,那些画布上描绘的意象,那些茶馆里流传的故事,就像细的根须,正在土壤深处悄悄蔓延。
它们不张扬,不喧哗,甚至不被人注意。
但它们存在着,生长着,等待着。
陈朔想起马寅初的话:“野草不需要帮助,它们自己会找到生长的缝隙。”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为这些野草保护好那些缝隙,让它们能在砖石的挤压中,找到一线生机。
再过两周,文化艺术节就要举办了。
那将是一个舞台,各方势力都会登台表演。
有人要展示控制力,有人要表现顺从,有人要传递信号,有人要收集情报。
而陈朔要做的,是让这场演出,按照他设定的剧本进歇—至少是部分地。
夜深了。陈朔在书房里准备着“张明轩”参加活动需要的资料:公司简介、丝绸样品、商业名片,还有一份精心拟定的“文化赞助计划”——准备捐一笔钱给艺术节,用于“支持青年艺术家”。
金额不大不,既能显示诚意,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很自然。
就像这场秋雨,自然地落下,自然地浸润,不引人注意,却改变着土壤的状态。
苏婉清端来宵夜,看他还在忙碌,轻声:“休息一下吧,明还要去中央大学拜访另一位教授。”
陈朔抬起头:“哪位教授?”
“哲学系的冯友兰先生。顾文渊安排的,冯先生最近在思考‘中华民族的精神韧性’,可能对我们的工作有启发。”
冯友兰。陈朔知道这位先生,中国哲学界的泰斗,他的“新理学”影响很大。在这样的时局下思考民族精神,其深意不言而喻。
“好,明去。”陈朔,“带上那套文房四宝作为礼物,冯先生喜欢书法。”
苏婉清点头,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陈朔走到那幅文化生态图谱前,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
那些蓝色的线,绿色的线,红色的线,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在这张网中,每个节点都在活动,每个连接都在变化。
而他要做的,不是控制这张网,而是理解它,引导它,让它在暴风雨来临时,能够承受住压力,不被撕裂。
这很难。
但值得尝试。
窗外的金陵城,在夜色中静静呼吸。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不知是哪座寺庙的晚钟。
钟声悠长,沉静,像是这座千年古都在诉着什么。
陈朔听懂了。
它在:我经历过无数战乱,见证过无数兴衰,但我还在这里。
我在等。
等雨停。
等晴。
等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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