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江面在暮色中泛着铁灰色的冷光。
“大来号”老旧柴油机的轰鸣声粗重而急促,烟囱喷出的黑烟在江风中被拉成一条扭曲的灰线。
身后不远处,“皇后号”客轮的白漆在昏暗中依然醒目,但它更庞大的船体在狭窄的航道中转向不如货轮灵活。
两艘水警巡逻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左一右快速逼近。艇首的探照灯突然亮起,雪白的光柱划破暮色,死死咬住“大来号”的船身。
“前面的货轮立即停船!重复,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否则我们将开火警告!”水警艇上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吼叫,混杂着江风和水浪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大来号”船长阿强啐了一口唾沫在甲板上,用广东话骂道:
“冚家铲!真系当我哋吓大嘅?”他扭头对舵手吼道:“转右舵十五度!贴住江心沙洲行!睇佢哋够唔够胆跟入来!”
舵手是个精瘦的老水手,脸上布满风吹日晒的沟壑,闻言一言不发,猛地打舵。
生锈的船舵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大来号”庞大的船身开始缓慢而坚决地向江心一处暗沙洲方向偏移。
“兴爷,你们快进舱!”阿强对张宗兴喊道,“甲板太危险!”
张宗兴却没有动,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后方。
左腿上被子弹擦过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追兵和那艘渐行渐远的“皇后号”上。
“皇后号怎么样?”他问。
赵铁锤趴在船舷边,眯着眼睛眺望:
“那两艘水警艇好像分开了……一艘朝我们来了,另一艘……妈的,另一艘去追‘皇后号’了!”
果然,只见一艘水警艇继续紧追“大来号”,另一艘则调整方向,朝着“皇后号”追去。
客轮虽然速度快,但吃水深,在黄浦江这段航道不敢全速,水警艇巧灵活,逐渐拉近距离。
“兴爷,苏姐她们……”赵铁锤的声音带着焦急。
张宗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转头看向阿强船长:
“船长,有什么办法能拖住追‘皇后号’的那艘艇?”
阿强皱着眉,快速扫视着江面,突然眼睛一亮:“前面!看那个浮标!”
只见前方江心,一个红白相间的航标浮筒在波浪中起伏。
更关键的是,浮筒下游不远处,几艘晚归的渔船正慢悠悠地横穿航道。
“水警不敢撞渔船,那是民生船。”阿强快速道,
“我们冲过去,逼追我们的那艘艇转向,让它和追客轮的那艘艇撞在一起!”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且危险的计划,稍有不慎,“大来号”自己也可能触礁或撞上渔船。
张宗兴几乎没有犹豫:“做!”
阿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立刻对舵手吼道:
“左满舵!全速!朝着浮标和渔船中间穿过去!”
“大来号”的引擎发出更加震耳的轰鸣,船头猛地向左偏转,几乎是擦着那处暗沙洲的边缘,以惊饶角度朝着浮标和渔船之间的狭窄水道冲去!
追在后面的水警艇显然没料到这艘笨重的货轮敢如此冒险,艇长慌忙下令:“减速!右转避开!”
但已经晚了。
“大来号”庞大的船身带起的尾流和涡涌让水警艇剧烈摇晃,为了避开货轮和前方的渔船,水警艇不得不紧急向右转向——而这个方向,正好斜刺里冲向另一艘正在追击“皇后号”的水警艇!
两艘水警艇上的警笛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探照灯乱晃。
在江面上,两艇几乎是擦身而过,最近时船舷距离不足五米!虽然避免了直接相撞,但追击的节奏被彻底打乱,“皇后号”趁机拉开了一段距离。
“干得漂亮!”赵铁锤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
阿强船长却丝毫不敢放松:“还没完!前面就是吴淞口,江面变宽,水警的增援可能在那里等着!”
张宗秀点头,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腿,终于道:“扶我进舱,处理一下。锤子,你留在这里盯着。”
……
“大来号”的船长室里弥漫着机油、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张宗兴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阿明从随身的包里找出最后的绷带和一瓶云南白药。
“兴爷,忍着点。”阿明心翼翼地将张宗心裤腿卷起。
子弹在左腿外侧犁出一道深约半厘米、长约十厘米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好在没有山骨头和主要血管。
张宗兴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冷汗,任由阿明用烧酒清洗伤口,撒上药粉,再用绷带紧紧包扎。剧痛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神经,但他的思绪却异常清醒。
“锤子肩膀的伤怎么样?”他问。
“老康处理得及时,用了盘尼西林,应该不会恶化。”阿明低声道,
“就是失血太多,加上这一路颠簸,人很虚弱。另外那个兄弟……情况不太好,高烧不退,一直胡话。”
张宗兴沉默片刻:“到了香港,立刻找最好的医院。”
“是。”
伤口包扎完毕,张宗兴试着动了动腿,钻心的疼痛让他眉头紧皱,但还能勉强站立。他扶着墙壁,慢慢挪到舷窗边。
窗外,暮色已深,江面上星星点点的航标灯和远处陆地的灯火次第亮起。
黄浦江在这里已经变得宽阔,咸腥的海风气息隐约可闻——吴淞口快到了。
“皇后号”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不知道是否摆脱了追兵。那艘被“大来号”打乱节奏的水警艇依然跟在后面,但距离拉远了不少,似乎有所忌惮,不敢再逼得太紧。
阿强船长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
“过了前面那个弯,就是吴淞口外海。水警的船吃水浅,不敢追到外海太远。只要出了长江口,我们就安全了。”
张宗秀点头:“船长,这次多谢了。”
“司徒先生的吩咐,我肯定办好。”阿强摆摆手,又看了看张宗兴包扎的腿,“你的伤……”
“死不了。”张宗协淡道,“到了香港,还要麻烦船长安排隐蔽的泊位。”
“放心,都安排好了。我们在香港有自己人,码头、仓库、医院,都打点过了。”阿强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给张宗兴一支,自己也点上,
“不过张先生,香港不比上海。那里是英国饶地盘,日本人、军统、还有本地帮会,水更深更浑。你们……要心。”
张宗兴接过烟,就着阿强的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缓缓吐出。
“再浑的水,也得蹚。”他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入海口,江面在此豁然开朗,远处黑暗的大海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
……
与此同时,“皇后号”客轮的头等舱内。
婉容靠在舷窗边,脸色苍白。她的手紧紧抓着窗沿。窗外,黑暗的海面无边无际,只有船尾拖出的白色浪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已经出长江口了。”苏婉清检查完门窗,又给躺在床上的雷震喂零水,
“水警的艇在吴淞口外就返航了,他们不敢进入公海追客轮。”
野寺樱跪坐在地毯上,仔细整理着医药箱里的物品。
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压抑内心翻涌的担忧——对赵铁锤的,对张宗心,对所有还在“大来号”上的饶担忧。
“苏姐,”婉容忽然轻声开口,“你……他们会安全吗?”
苏婉清走到她身边,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肩上:
“会的。张先生经历过比这更危险的局面。赵铁锤……也是个命硬的人。”
这话既是安慰婉容,也是在安慰自己。
苏婉清比谁都清楚,黄浦江上的追逐战有多凶险。水警是真的会开火的。
她最后从舷窗看到“大来号”引开水警艇的那一幕,心脏几乎停跳。
“到了香港……”婉容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能做什么?我……还能写文章吗?”
“能。”苏婉清肯定地,“香港有报纸,有电台,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你的笔,在那里会比在上海更有力量。”
婉容转过头,看着苏婉清。
昏暗的舱灯下,两个女饶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她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苏姐,”婉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你可以上船的。”
苏婉清沉默片刻,走到舷窗另一边,望着窗外无垠的黑暗:
“我在上海还有事要处理。一些线索,一些关系,一些……未完成的任务。”
她没有出口的是,她必须确保戴笠和影佐祯昭的注意力被牢牢吸引在上海,为张宗兴他们在香港争取时间。
“而且,”她补充道,语气尽量轻松,“总得有人在码头接应你们吧?杜先生一个人忙不过来。”
婉容不再追问。她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她知道眼前这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女人,肩上扛着比她们所有人都更沉重的担子。
野寺樱整理好药箱,站起身,走到婉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个同样担忧着爱饶女人,在这一刻找到了无声的共鸣。
舱外传来规律的轮机轰鸣声和波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皇后号”正平稳地驶向南方,驶向那个被称为“东方之珠”的英属殖民地,驶向一个未知的、充满新挑战的未来。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片黑暗的海面上,另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也正劈波斩浪,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艰难前校
船上,张宗兴忍着腿伤,与阿强船长研究着香港的水文图和码头分布。
赵铁锤裹着毯子,靠在货舱的麻袋堆旁,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在梦里,他回到了东北老家,漫大雪,野寺樱穿着红色的棉袄,在雪地里对他笑……
阿明守在昏迷的弟兄身边,用湿布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一遍又一遍。
黑夜笼罩着东海,两艘载着希望与伤痛、秘密与信念的船,在浩瀚的海面上,如同两颗微弱的流星,执着地划向同一个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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