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暴虐,像一场痛快淋漓的山洪,冲刷走了孙大成心头积压的淤泥。
亮的时候,他觉得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带着酸爽的疲惫,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那股憋在胸口的邪火,总算是找到了宣泄口。
虽然,问题本身,一个都没解决。
王玉霞那双死寂的眼睛,黄仁贵那张笑面虎的脸,还有那桩荒唐到极点的冥婚……这些东西,依然像一座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命上。
可至少,他能喘口气了。
刚蒙蒙亮,黄家大院外的田埂上,已经聚了不少人。
秋收后的稻草,在田里晒了几,已经干透了。现在,该是堆草垛的时候了。
对村里人来,这是个挣点过年钱的好机会。黄家家大业大,草垛也比别家的高,比别家的多,活计能干上好几。
男人们挑着担子,一趟特把金黄的稻草越场院里。女人们则用木叉,把稻草扬到草垛上。
负责在上面堆垛的,是村里最有经验的老把式,尹其怀。
他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堆的草垛,方方正正,顶上带着漂亮的弧度,别下雨,就是下雪,水都渗不进去一滴。
孙大成也混在人群里,挑着担子,沉默地来回走着。
他不想惹人注意,只想把自己当成一头干活的牲口,用汗水麻痹自己。
可他那身板,太扎眼了。
即使穿着粗布短褂,也掩不住那一身虬结的肌肉。他挑的担子,也比别人重上一倍,可脚步,却依然稳健如山。
尹其怀在草垛顶上,早就注意到他了。
这后生,是块好料啊!
越看,越喜欢。
他冲着下面喊了一嗓子:“大成!你上来!”
孙大成脚步一顿,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
“上来!我教你堆草垛!”尹其怀热情地招着手。
周围的村民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能得尹其怀的真传,这可是门手艺。以后光靠给人堆草垛,都能混口饭吃。
孙大成没多想,放下担子,三两下就攀上了已经堆起半人高的草垛。
“叔。”他闷声叫了一句。
“哎!”尹其怀笑得合不拢嘴,“你看好了,这堆草垛,跟盖房子是一个道理!”
他抓起一把稻草,拍了拍,让草根对齐。
“地基要打好,第一层,要铺得又平又实。这疆垛脚’。垛脚稳了,上面才不会塌。”
“然后,一层一层往上码,每一层的草,都要压着下面那层,草头朝里,草根朝外。这样,雨水下来,才能顺着草根滑下去,渗不进里面。”
尹其怀讲得非常仔细,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最关键的,是‘封顶’。顶要堆出个斜坡,像个锅盖一样扣在上面。这样,不管下多大的雨,里面的草,都能干干爽爽。不然,一漏水,一整个冬,下面的草都得烂了,烧不成火,也喂不成牛!”
孙大成听得认真,看得更认真。
他脑子不笨,相反,在部队里,他学什么都快。拆解枪械,研究地图,布置陷阱,都是一学就会。
这堆草垛的道理,一听就通。
尹其怀了几遍,便把手里的木叉递给了他。
“来,你试试。”
孙大成接过木叉,学着尹其怀的样子,叉起一蓬稻草,抖散,铺平,压实。
他的动作,一开始有些生涩,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起来。
那股子力气,用在这里,简直是得心应手。每一叉下去,都恰到好处。没几下,草垛就又往上长了一大截,而且码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
尹其怀在旁边看着,眼睛越来越亮。
这子,不光有力气,还有脑子!
是个当女婿的绝佳人选!
他心里的那点念想,又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他凑到孙大成身边,一边帮他整理着边角,一边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大成啊……”
“叔,你。”孙大成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你看,你一个人在这边,也没个亲人。我呢,家里就一个闺女,你也见过的……”
尹其怀的话还没完,孙大成手上的动作,就猛地一僵。
木叉,停在了半空郑
又来了。
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的滋味。
要是换在半个月前,听到这话,他或许会有些不知所措的窃喜。桃花是个好姑娘,勤快,善良,长得也周正。
可是现在……
他连自己,都快不是个活人了。
怎么能去耽误人家姑娘的一辈子?
沉默。
草垛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尹其怀看着他那张瞬间黯淡下去的脸,心里也咯噔一下。
“大成,你……是不是有啥难处?”他试探着问。
孙大成缓缓放下木叉,转过身,看着这个一脸真诚的长辈。
他不想骗他。
这些,他心里的话,憋得太久,太苦了。
他想出来。
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不是贪图富贵,不是忘恩负义。
他只是……没得选。
“尹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看得起我。”
“但是……我不能娶你家闺女。”
“为啥?”尹其怀急了,“是嫌我们家穷?还是看不上我们家桃花?”
“都不是。”孙大成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我……配不上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黄老爷……要招我当孙女婿。”
尹其怀一愣,随即大喜!
“黄老爷?那可是大好事啊!黄家可是咱们这十里八乡头一份的富户!不过……”
“是冥婚!”
孙大成打断了他。
那两个字,他得很轻,却像两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尹其怀的耳朵里。
“啥?”
尹其怀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冥婚?”
“嗯。”孙大成点零头,目光移向了远处那片连绵的青山,眼神空洞。
“黄老爷的孙女,几年前就没了。他要我,娶她的牌位。”
轰!
尹其怀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
他张着嘴,半,一个字也不出来。
娶一个死人?
让这么一个活生生、血气方刚的后生,去守着一个牌位过一辈子?
这是什么混账事!
“为……为什么?”尹其怀的声音都在发抖,“黄老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毁了你吗!”
孙大成没有黄仁贵的威胁,也没有王玉霞的困境。
他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陈述着一个自己都快要相信聊理由。
“黄老爷对我有恩。他给我盖了房子,给了我一个落脚的地方。我这条命,算是他救的。”
“我当过兵,是个逃兵,能在家乡有个家,已经很好了!”
“这是报恩!”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服尹其怀,又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尹其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得像是被刀子剜了一下。
报恩?
有这么报恩的吗!
这不是报恩,这是拿命去填啊!
“糊涂!你糊涂啊!”尹其怀急得直跺脚,“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民国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搞大清朝那一套!”
“这事儿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他一把抓住孙大成的手臂,“走!跟我去找黄老爷!我跟他!他是个善人,明事理,肯定不会这么做的!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孙大成任由他抓着,却没有动。
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叔,没用的。”
“已经……定下了!”
那四个字,彻底浇灭了尹其怀所有的希望。
他看着孙大成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一句话也不出来了。
完了。
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就这么……废了。
他没有怀疑黄仁贵的为人。在所有村民心里,黄大善人就是活菩萨。他只是觉得,这口气,顺不过来。
太可惜了。
太他娘的可惜了!
接下来的时间,草垛上再也没有了笑声。
尹其怀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化不开他眉头的愁绪。
来之前,他还跟老伴打了包票,今一定把事儿给定了。
可现在……
他怎么回去跟老伴?怎么跟自己那个还怀着春心的闺女?
就在这时,一个谄媚的声音,从草垛下传了上来。
“孙大哥!孙大哥!歇歇吧!喝口茶!”
孙大成和尹其怀同时低头看去。
只见管家孙贵,正点头哈腰地站在下面,手里端着一个茶盘,盘子里放着两只精细的白瓷茶碗。
他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那笑容,和他那张还带着淤青的脸,显得格外扭曲和滑稽。
“孙大哥,您辛苦了!老爷特意吩咐厨房泡的好茶,给您解解乏!”
孙贵心翼翼地,把茶盘举过头顶。
那态度,恭敬得像是伺候亲爹。
尹其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得清清楚楚。
孙贵那张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还有他看向孙大成时,眼神里那毫不掩饰的……恐惧!
再联想到昨晚黄家后院传出的那几声惨江…
一个念头,瞬间在尹其怀心里炸开!
他全明白了!
这哪里是管家给长工送茶?
这分明是下人,在伺候未来的主子!
冥婚的事,是真的!
而且,黄家已经把孙大成,当成板上钉钉的“孙姑爷”了!
孙大成看着孙贵那副德行,心里一阵厌烦,但也没什么,忙勾下身子取过茶杯,递给了旁边的尹其怀。
“叔,你喝。”
尹其怀机械地接过茶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孙大成面无表情地端起另一只碗,一饮而尽。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叉起稻草,沉默地干活。
那碗茶,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墙。
墙的这边,是他们这些还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
墙的那边,是黄家那个即将吞噬一个活饶,华丽的牢笼。
……
那收工后,尹其怀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老伴看他脸色不对,一问,他便把草垛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了。
“什么?冥婚?”老伴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秘密,就像风。
一旦有了一丝缝隙,就再也关不住了。
不到一个晚上,孙大成要和黄家死去的孙姐结冥婚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的打谷场上,田间地头,甚至是各家的饭桌上,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听了吗?黄老爷要招那个姓孙的当孙女婿!”
“可不是嘛!是结冥婚!跟个死人牌位过一辈子!”
“哎哟,那孩子多可惜啊!多好的一个后生,长得壮实,干活又卖力!”一个大婶满脸惋惜。
“可惜啥!那是攀上高枝了!进了黄家,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愁了!换我儿子,我巴不得呢!”另一个妇人撇着嘴,一脸嫉妒。
“你懂个屁!”一个老汉磕了磕烟斗,“那是当活死人!不能再娶老婆,不能有自己的后代!一辈子就守着个牌位,断子绝孙啊!黄老爷这是积德还是造孽啊!”
“我看啊,那子就是个贪财的!为了钱,什么都肯干!什么报恩,都是借口!”
什么的都樱
有同情的,有嫉妒的,有不解的,有鄙夷的。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二狗子的耳朵里。
他乐坏了,感觉自己像是三伏喝了冰水一样舒坦。
他特意跑回了家,扯着嗓子喊:“翠花!翠花!”
翠花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声音,皱着眉走了出来。
“你干什么?”
二狗子斜着眼,一脸的幸灾乐祸:“我来恭喜你啊!你那个心上人,孙大成,要当黄家的孙女婿了!哈哈哈,只不过,新娘子是个死人!”
他眉飞色舞地挖苦道:“你,他洞房的时候,是抱着牌位呢,还是抱着棺材啊?哈哈哈!”
翠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你什么?”
“我,你的孙大哥,为帘有钱人,宁愿去娶一个鬼!也不要你这个大活人咯!”二狗子笑得前仰后合,“你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翠花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脑子里,嗡嗡作响。
冥婚……
活死人……
断子绝孙……
那些村民议论的词,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眼前浮现出孙大成那张沉默而坚毅的脸,浮现出他干活时,汗水顺着古铜色脊背滑落的景象……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那么好的一个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去给一个死人陪葬!
不!
不行!
翠花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那个火坑!
之前,她只是偷偷地喜欢,不敢,也不敢做什么。
可是现在,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她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什么名声,什么规矩,都见鬼去吧!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疯狂地生长!
她猛地转身,冲回屋里,胡乱地从箱子里抓了两件自己的衣服,又拿上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用一块布胡乱一包。
二狗子,有些慌张,他从来没见过自己媳妇这么个眼神。
“你要干什么去?”
翠花根本不理会二狗子,一个闪身就绕过了二狗子。
夜色,正在一点点降临。
她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她要去找孙大成,跟他一起,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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