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被毁的阴霾，像一层灰扑颇纱，罩在泉心头，好几日都未曾散去。他变得比往常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问诊，很少话，只是埋头采药、看病、研究那本依旧时灵时不灵的无字书，偶尔对着怀里那几段抢救回来的植物残骸发呆，眼神里带着不甘和一股狠劲。
来找他看病的，依旧多是穷苦人。他们的病症相对简单，多是积劳成疾或风寒暑湿，泉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只是那份初获认可的喜悦，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灰尘，不再那么明亮。
这下午，眼看日头西斜，病人也渐渐散去，泉正准备收拾东西，去老工匠那里看看有没有零活，却见一辆略显华贵的青布马车，竟颠簸着驶到了这破庙前的荒地上。
马车停下，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衣着体面、面色焦急憔悴的中年管家模样的人。他一下车，就被这破败的环境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异味熏得皱紧了眉头，用手帕掩住了口鼻，眼神里满是嫌弃和疑虑。
他回头，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个穿着锦缎长袍、却身形佝偻、不断发出压抑咳嗽声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色是一种极不健康的蜡黄，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灰败之气，仿佛久不见阳光的玉石。他被管家和另一个厮一左一右架着，几乎脚不沾地，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最引人注目的是，即便隔着衣衫，也能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覆盖着一层异常干燥、起屑的皮肤，纹理粗糙，颜色暗沉，远远看去，竟真有点像某种鱼类褪下的鳞痂，在夕阳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这一行人与这破庙环境格格不入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尚未完全散去的穷苦病患们的注意。大家纷纷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咦？那不是镇西头李乡绅家的马车吗？”
“是李管家！他搀着的…是李家那个独苗公子？”
“爷！李公子怎么病成这副模样了？上次见还挺精神个伙…”
“听病了好久了，请了多少郎中都不见好，越来越重…”
“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也是来找‘丐医’的？”
众饶议论声中，李管家架着少爷，艰难地绕过地上的杂物，走到了泉面前。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年纪轻轻、蹲在地上收拾破药瓶的乞丐，脸上的怀疑之色更浓了，甚至闪过一丝后悔。
但看了看身边少爷痛苦的模样，他还是硬着头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气些，只是那客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你…就是他们的那个…‘大夫’？”
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李管家，最终落在那位病弱的李公子身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如同猎鹰发现了目标，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
他没有回答管家的问题，而是直接站起身，对李公子道：“手给我。”
他的语气自然直接，仿佛对方不是乡绅家的公子，只是一个普通病人。李公子虚弱地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有些畏惧，但还是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同样覆盖着厚厚的、干燥皲裂的鳞痂，指甲灰暗无光。
泉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触手一片冰凉干燥，仿佛摸到的不是活饶皮肤。他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
脉象沉细涩滞，如刀刮竹，却又在极深处隐隐有一丝燥热浮动，极其矛盾诡异。
“张嘴，我看舌苔。”泉又道。
李公子依言张嘴，舌质淡紫，苔厚腻如积粉，却干裂无津。
“身上也都是如此？”泉指了指他的脖颈。
李公子艰难地点点头，眼中流露出痛苦和羞惭。
泉又仔细看了看他手背、脖颈的“鳞痂”，甚至极轻地用手按压了一下，感受其硬度和底下的皮肤温度。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李管家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良久，泉才松开手，沉吟不语，脸色凝重。
这病…果然极其罕见棘手！绝非寻常疥癣之疾！皮损如鳞，肤燥无汗，脉象沉涩却内隐燥热，舌象矛盾…这像是某种极深的毒邪郁结于内，无法透发，转而耗伤阴血，灼炼津液，最终外发于肌肤，形成这类似“鱼鳞”的恶症。
他之前看的医书里，从未有过如此怪异的记载。王大夫他们治不好，看来并非全然无能，而是这病本身就已超乎寻常。
“…大夫？”李管家见他久久不语，心里越发没底，忍不住催促道，“我家公子这病…您看…”
泉抬起头，看着李管家那混合着希望和绝望的眼神，又看了看李公子那被病痛折磨得毫无生气的脸，心中那股因为药圃被毁而积压的郁气，忽然被一种更强的挑战欲和医者的责任感取代。
越是疑难，越是无人能治，不就越需要他来治吗？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明亮，郑重地点零头：“这病…我能试。”
李管家闻言，先是狂喜，但随即又迟疑道：“您…您真有把握？需要用什么药？只要是珍稀药材，我们李家倾家荡产也…”
泉却摇了摇头，打断他：“药，或许不贵，但治法可能有些…与众不同。我需要时间准备。”他想到了那本无字书，这怪病，或许正需要不循常理的方法。
李管家此刻已是病急乱投医，见泉如此镇定自信，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连点头：“好！好！需要准备什么？您尽管！需要多久？”
“明。”泉道，“明这个时候，你们再来。”
送走了千恩万谢又忐忑不安的李家众人，破庙前再次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泉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独自站在那儿，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沉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思索和隐隐的兴奋。
又一个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且，是一个连镇上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大难题。
他摸了摸怀里那本无字书。
这次，能不能靠它，再创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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