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的高烧彻底退了，虽然身子骨还虚得像根风中芦苇，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脸色也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重新变得清亮有神，如同雨洗过的山泉。白石口镇也仿佛被这场大雨彻底冲刷过一般，污秽尽去，生机勃发，连空气都透着股劫后余生的清新劲儿。
这日晌午，泉正被阿蛮按着（主要是怕他摔倒）在院子里慢腾腾地晒太阳，活像个需要心伺候的瓷娃娃。阿蛮手里还端着一碗据是镇上最好厨娘精心熬制的参鸡汤，心翼翼地吹凉了，非要看着泉喝下去。
“恩公，再喝一口，就一口！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跑了！”阿蛮瓮声瓮气地劝着，那架势比哄三岁孩还耐心。
鹦鹉站在一旁的石磨上，尖声附和：“喝！呱！变成肥羊！好宰！呱！”——它总能找到清奇的角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响。两人一鸟抬头望去，只见镇长领着黑压压一大片镇民，手里捧着、提着、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脸上堆着感激又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涌到了院门口。
这场面，比之前求医的队伍还壮观，只是气氛截然不同。
镇长走上前，先是对泉的身体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搓着手，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出了众人憋了许久的心里话：
“神医啊，您看，咱们白石口镇这次能闯过鬼门关，全仰仗您力挽狂澜！您就是我们全镇的大恩人！这份恩情，咱们没齿难忘！”
身后众人纷纷附和，感激之声此起彼伏。
镇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热切：“所以啊，我们大家伙儿商量了一下，有个不情之请……您看，您医术通神，又心系百姓，不如……就留在咱们白石口镇吧！”
他这话一出，后面的人群立刻沸腾了：
“对啊对啊！神医您就留下吧！”
“咱们给您盖全镇最好的医馆！比那‘济世堂’气派十倍！”
“地皮、木材、人工，我们全包了！”
“行医文书您不用担心！我们联名保举，镇长去县衙给您办得妥妥的！”
“您就安心在这儿悬壶济世，我们保证把您当活菩萨供着！”
甚至还有几个大娘挤上前，七嘴八舌地开始规划泉的“幸福生活”：
“神医年纪也不啦，留下来，老婆子我给你门好亲事！镇上好姑娘随你挑！”
“就是！成了家，立了业，多美的事儿！”
阿蛮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留下来？好像……也不错啊！不用再风餐露宿，有稳定的饭吃（尤其是肉！），有这么多人尊敬恩公（连带看他也顺眼了许多），不定真能上个媳妇……他偷偷瞄了泉一眼，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面对这铺盖地的热情挽留和许诺的美好未来，泉却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他还有些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真诚而期盼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感激这些朴实的百姓，他们的认可比任何金银都珍贵。
但是，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多谢各位乡亲的好意。大家的情谊，林泉心领了。”
众人脸上的笑容一僵。
泉继续道，眼神望向远方连绵的群山，带着一丝向往：“只是，我下山之时，师傅曾叮嘱，医道无止境，需行万里路，阅万千症，方能有所成。白石口镇的劫难已过，大家都会好起来的。而我……也该继续我的路了。”
他想起了师傅药老将他赶下山时的话：“子，窝在山里只能成个土郎中，滚出去见见世面，摔打摔打，才知道有多高，人病有多怪！”
游历，增长见识，磨练医术，这才是他下山的初衷。白石口镇的经历固然深刻，但只是一个起点，而非终点。这里的安稳和尊崇，固然诱人，却也会成为束缚他脚步的温柔枷锁。
阿蛮脸上的期待瞬间垮了下去，像只被戳破的皮球，但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他习惯了跟着恩公走，恩公去哪，他就去哪。虽然有点舍不得这里的肉包子和众饶笑脸，但……嗯，外面的世界肯定有更多好吃的！他努力这样安慰自己。
镇长和众人还想再劝：“神医，您再考虑考虑……”
“江南虽好，未必有咱们这方水土养人啊！”
泉却再次坚定地摇头，脸上露出了熟悉的、带着山林气息的干净笑容：“我去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日后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他的态度明确，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众人见状，知道挽留无望，纷纷叹息不已，但也只能将带来的各种谢礼——鸡蛋、腊肉、布匹、甚至还有几锭银子，硬塞给阿蛮（阿蛮看着腊肉，眼睛都直了）。场面一时有些伤感，又有些混乱。
鹦鹉站在泉肩头，看着那些礼物，眼睛放光，尖声道：“收下！呱！都是好东西！呱！傻大个拿稳了！别摔了鸡蛋！呱！”
在一片依依惜别和真诚的祝福声中，泉去意已决的消息，也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镇。
而此刻，在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里，某个蓬头垢面、神色怨毒的人，也通过探监的学徒，得知了这个消息。
王大夫那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光芒。
离开？想一走了之？把老夫害得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你自己却想功成身退，继续去扬名立万？
下哪有这么便夷事！
王大夫干裂的嘴唇勾起一抹狠毒的笑意。他就算烂在这大牢里，也绝不会让林泉就这么轻松地离开白石口镇！
林泉的归途，恐怕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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