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悦来”客舍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泉顶着两个黑眼圈，在蒙蒙亮时就爬了起来。危机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比饥饿更强烈的，是钱袋见底带来的恐慌。
“不能再坐吃山空了！”他踹了踹还在打呼噜、口水流了一枕头的阿蛮，“起来，干活！”
阿蛮迷迷糊糊坐起，揉着眼睛：“干活？泉哥，咱去码头扛大包吗？俺有力气！”着还展示了一下胳膊上结实的肌肉。
“扛什么大包！我们是手艺人！”泉没好气地打开他的宝贝药箱，里面琳琅满目的瓶子、晒干的草药、形状奇特的根茎，是他全部的家当和自信来源。“今，咱就重操旧业，悬壶济世！”
于是，两人一驴一鸟，在清晨的薄雾中，来到了城南一条相对热闹的街剩泉找了个不算当道但也不算偏僻的墙角，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将一些常用药材和瓷瓶心翼翼地摆好。阿蛮负责将毛驴拴在旁边的树上，然后像个门神似的杵在泉身后，努力瞪大眼睛，试图营造出“此摊非同一般”的气场。鹦鹉则落在驴头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泉清了清嗓子，运足了气，开始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一看啦！祖传秘方，灵丹妙药！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咯！”
他的北方口音在软糯的江南街市上显得格外突兀，声音也略显稚嫩，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大多数人也只是好奇地看一眼这个衣衫寒酸、摊子简陋的少年郎，以及他身后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壮实同伴，便摇摇头走开了。偶尔有驻足询问的，一听泉的什么“气机不通”、“五行失调”之类玄乎的理论，再看他拿出的那些其貌不扬的“灵丹”（其实就是他自制的活血通络丸），都面露狐疑，摆摆手离开。
“哥，你这药……保真吗？”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凑过来。
“绝对保真！童叟无欺！您看这成色……”泉连忙拿起一瓶药丸。
大婶捏起一颗闻了闻，皱眉：“咋一股子土腥味？隔壁‘百草堂’的药丸，都是蜜炼的，香喷喷的。”
泉：“……大娘，药效是关键，我这用料实在……”
“算了算了，看着就不像正经药。”大婶放下药丸，挎着篮子走了。
泉备受打击。在北方，他的药虽然卖得不贵，但靠着实在的疗效，在乡里间也算有名气。怎么到了这江南，人们先看的是卖相和香气？
就在他吆喝得口干舌燥，摊前依旧冷清的时候，一阵诱饶甜香随风飘来，丝丝缕缕，钻入鼻孔，精准地撩拨着饥饿的神经。泉和阿蛮不约而同地吸了吸鼻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街角一家刚刚开门的点心铺子。那铺子门口支着蒸笼，热气腾腾，招牌上写着“沈记桂花糕”，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那桂花糕，洁白如玉，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看起来松软香甜，诱人至极。阿蛮的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咕噜”声，眼巴巴地看着，脚步不自觉地就往那边挪。
泉也咽了口口水，但理智尚存：“阿蛮！坚守岗位！等赚了钱，给你买一大包！”
话虽如此，那香气却像一只手，不断挠着他的心肝脾肺肾。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枚铜钱，买药本钱不能动，买桂花糕更是奢望。忽然，他灵光一闪：对了！以物易物！我这药材，可比桂花糕金贵多了！
他心翼翼地从药箱底层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片品相极好的野生黄芪，补气效果上佳，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之一。他深吸一口气，对阿蛮：“你看摊子，我去去就回！”
泉整了整衣襟，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走到“沈记桂花糕”铺前。铺主是个胖乎乎、面团团的中年人，系着白围裙，正笑眯眯地招呼客人。
“老板，你这桂花糕怎么卖？”泉先探探行情。
“三文钱一块，十文钱四块。哥来点？”老板热情回应。
泉点点头，然后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几片黄芪，压低声音：“老板，我用这个跟你换几块糕，如何？这可是上好的北芪，补中益气，强身健体，价值远超你那桂花糕……”
胖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狐疑地打量着那几片干巴巴、黄不拉几的“树根”，又抬头看看泉一本正经的脸，眉头渐渐皱起：“哥，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我这桂花糕是真材实料，白糖糯米桂花做的！你这……这是什么东西？树皮？草根？还想换我的糕？”
泉急忙解释：“这不是树皮！这是药材！黄芪！很珍贵的！”
“去去去！”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哪里来的骗子，拿点破烂就想糊弄人？再不走我叫巡街的了！”
“我不是骗子！这真是好药！”泉还想据理力争。
这时，旁边几个买糕的顾客也围了过来，对着泉指指点点。
“啧啧，现在的骗子，手段越来越差了。”
“就是，拿几片树根就想换沈记的桂花糕，想钱想疯了吧？”
“看他那穷酸样，估计是饿极了……”
嘲讽声如同冰冷的雨水，浇了泉一头一脸。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缺成骗子。脸瞬间涨得通红，握着黄芪的手微微发抖。
“哼！不识货！”他憋了半，才梗着脖子挤出一句，然后在一片嗤笑声中，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摊。
阿蛮看着泉空手而归、脸色铁青的样子，没敢问桂花糕的事。就连驴头上的鹦鹉，也难得地安静了一下，然后用它那独特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腔调，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刚才点心铺老板的语气，扯着破锣嗓子叫了起来：
“骗子！穷酸！丢人！丢人咯——！”
这一嗓子，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半个街市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好奇地望过来。
泉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抄起摊子上一个空药瓶就想砸过去：“死鸟！你给我闭嘴！”
鹦鹉扑棱着翅膀飞上树梢，继续它的“实况转播”：“不识货~气死咯~饿得慌~略略略~”
阿蛮赶紧抱住暴走的泉：“泉哥！冷静！冷静！跟只鸟一般见识干啥！”
泉喘着粗气，看着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面前无人问津的“灵丹妙药”，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他颓然坐倒在摊位后面，抱住了脑袋。
原来，在这繁华的江南，他视若珍宝的医术和药材，竟连一块香甜的桂花糕都换不来。行医之路，还没开始，就仿佛看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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