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跪地泣受命的誓言余音仿佛还在殿中萦绕，那沉重而悲壮的气氛尚未散去。就在这时，榻上已然气息奄奄、意识似乎游离于阴阳界限的扶苏，嘴唇竟然又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这一次，他没有再呼唤丞相，也没有再提及江山社稷，而是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吐出了一个让李斯心头骤然一紧的名字，以及一个他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丞相…”扶苏的声音比刚才更加飘忽，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火苗，“…胡亥…如何…处…？”
胡亥！始皇帝第十八子，扶苏的幼弟，那个被赵高精心教导、骄纵顽劣、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篡位称帝、最终将大秦拖入深渊的公子！
扶苏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思绪竟然飘到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这并非偶然。胡亥的存在，始终是帝国的一个不稳定因素。他年岁渐长，虽无大才，却因其身份，然拥有一定的号召力，尤其是在那些对扶苏“仁政”不满、或是怀念始皇帝严苛风格的旧势力眼中，他或许是一面可以利用的旗帜。更何况，其身后还隐约残留着赵高虽死、其党羽未必尽除的阴影。
扶苏仁厚，他不忍对弟弟下手，但也绝非毫无警惕。他深知自己一旦离去，胡亥便成了摆在摄政丞相李斯面前的一个棘手难题。杀之，有伤仁德，恐寒宗室之心，亦违背他平生信念；留之，则如养虎为患，恐生后患，危及幼主地位。
故而，他必须在离去之前，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将这个难题，这个关乎骨肉亲情与政治稳定的两难抉择，抛给了刚刚受命的李斯。
“如何处置胡亥？”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其重量丝毫不亚于方才那江山社稷的托付。它考验的，不仅仅是李斯的政治智慧，更是他能否真正理解并秉承扶苏的政治理念与仁德之心。
李斯闻言，身形猛地一僵，连哭泣都在瞬间止住。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瞬间恢复了属于政治家的绝对冷静与锐利。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权衡着所有的利弊与后果。
杀胡亥？最简单，最一劳永逸。可以彻底杜绝未来任何可能出现的、以其名义发动的叛乱或政变。但如此一来，他李斯必将背负“屠戮宗室”、“欺凌幼主”的万世骂名，刚刚受命的“托孤重臣”形象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引发嬴姓宗室的集体恐慌与反弹，不利于朝局稳定。更重要的是，这完全违背了扶苏的仁政理念，辜负了其临终前的信任。
留胡亥？则必须有一套万全的掌控之策，确保其永远无法构成威胁。这需要精密的布局和长期的监控，其中变数极大，如同怀抱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火雷。
电光火石之间，李斯已然有了决断。他再次俯身，声音沉稳而坚定，给出了他的答案：
“陛下宽心。公子胡亥，乃陛下手足，亦为皇子。臣受陛下之命，辅佐幼主，自当保全宗室，以安下之心。臣必遵陛下平日教诲，以仁德为怀。然为社稷处计，当令其迁出宫廷，择富庶安稳之地，赐予封邑，令其安享富贵，却绝其参政之途，严控其与朝臣往来，并派可靠之人严加‘辅佐’（实为监视），使其虽存于世，却再无兴风作浪之可能。如此，既可全陛下仁爱之心，亦可保太子之位稳固，处置得宜，陛下以为如何？”
这番回答，既体现了对扶苏“仁德”理念的遵从（不杀），又包含了极其老辣的政治手腕（圈禁、监控、剥夺权力），可谓刚柔并济，几乎堵死了胡亥未来所有的可能性。既给了扶苏一个交代，也为自己未来的摄政扫清了一个重大隐患。
扶苏听着，那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放心的神色。他嘴唇颤动着，似乎还想什么，却终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那最后一丝维系着他生命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灯芯，缓缓熄灭。他握着李斯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量，无力地垂落下去。
李斯知道，关于胡亥如何处置的问题，连同那江山社稷的托付，已然成为了扶苏最后的遗志。而他给出的答案，也将成为他未来执政中，必须严格遵守的一条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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