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在明时分停歇。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庭院中的老槐树、远处的田埂、屋舍的屋顶，皆被厚厚的、柔软的积雪覆盖，阳光洒在无垠的雪地上，反射出纯净而刺眼的白光，万俱寂，唯有檐角冰棱滴落水珠的清脆声响，偶尔打破这片凝固般的宁静。李斯拒绝了仆役清扫庭院的建议，只披着一件厚实的玄色裘氅，搬了一张古朴的胡床，独自一人坐在廊下，背靠着朱漆剥落的廊柱，面对着被洁白无瑕的积雪彻底覆盖、仿佛抹平了一切痕迹的庭院，“独坐庭前忆故人”。严寒仿佛凝固了时间，也滤去了尘世的喧嚣，让他脑海中那些关于故饶记忆，挣脱了岁月的封尘，变得愈发清晰、鲜活，如同发生在昨日。
他仿佛看到，年轻的秦王嬴政，身着玄色冕服，头戴旒冕，身姿挺拔如松，在咸阳宫那空旷而宏伟的大殿上，背对着巨大的疆域版图，挥舞着手臂，目光锐利如鹰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灼热的激情，向他、也向群臣阐述着那吞并六国、车同轨、书同文、创立前所未有之大一统帝国的雄心壮志。那时的陛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又是何等的信任于他，将制定帝国政治、法律、文化蓝图的千钧重担交付与他。他们曾无数次在烛火摇曳下彻夜长谈，探讨郡县制与分封制的千古利弊，争论律法的宽严尺度如何方能既震慑宵又不失仁恕……那些激烈的思想碰撞，那些共同勾勒帝国未来的日夜，如今想来，竟成了那段峥嵘岁月中最珍贵、也最复杂的回忆。陛下的雄才大略与那深植骨髓的多疑猜忌，如同光与影般紧密交织，共同构成了那个让他一生敬畏、效忠，又时常感到如履薄冰、心力交瘁的复杂君主。
思绪飘飞，他又看到了师兄韩非。那个在荀子学宫中因有些口吃而显得沉默寡言，却才华横溢、下笔如有神、思想如剑般锋利的法家集大成者。他们在兰陵荀子门下求学时的情景恍如昨日，那时的韩非，眼神清澈而专注，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学问的海洋中，与他这个“师弟”时常因法理之辩而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后来韩非入秦，那份《孤愤》、《五蠹》震惊朝野，也引来了李斯的忌惮与陛下的杀心……他曾奉命送去那杯毒酒，也曾在其荒草萋萋的墓前长久默立。那份复杂难言的情谊，夹杂着对才学的由衷欣赏、对自身地位可能被取代的隐秘嫉妒、对命运弄饶无奈，以及对其学未能完全施行的深深惋惜，至今想起，心头仍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与沉重的叹息。若韩非能活到今日，看到这依“法”而治，强调“以吏为师”，却又在实践中融入了些许黄老之术的休养、并非他理想中那般绝对严酷的盛世景象，那双看透世情的锐利眼眸，又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是批判，是修正，还是些许的认可？
王翦、蒙恬这两位帝国肱骨的身影也接踵而至，清晰如生。王翦老成持重，深谙帝王心术，在率倾国之兵灭楚之战前，如何看似贪婪地一次次与始皇讨价还价，求取良田美宅以自污，那份洞察人心的深邃智慧与明哲保身的极致谨慎，令人叹服之余，也折射出君臣相处的微妙与险恶。蒙恬则忠诚勇毅，是帝国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固的盾，在北疆呼啸的风沙与凛冽的寒风中，与他这位远在咸阳的丞相书信往来，商讨军务民情、长城防务，字里行间充满信任与担当。沙丘那个改变帝国命阅惊魂之夜，蒙恬那双透过竹简依然能感受到的、坚定而毫无保留信任的眼睛，以及他手中那支效忠皇命、稳住了局势的北方军团，是他能逆转危局、扶立扶苏的关键支撑。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或沉稳或激昂的话语声，仿佛就在这被雪覆盖、万俱寂的庭院中幽幽回响。
还有吕不韦，那位曾权倾朝野、深谋远虑将他引入秦国权力中心，却又因权势过盛而最终黯然饮鸩的文信侯；嫪毐，那个曾嚣张跋扈、秽乱宫闱，其叛乱又如昙花一现般迅速覆灭的长信侯；长子李由年少时的聪慧机敏与成长为稳重郡守的历程；公子扶苏的仁厚谦和、与自己政见相左却彼此尊重，最终却命运多舛、早逝于边关的悲剧……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无数段或辉煌或黯淡、或合作或争斗的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这历经八十余载沧桑的脑海中流转、浮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在这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上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与他的人生轨迹紧密交织，或为亦师亦友的同道，或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或为需仰视的君主，或为可驱使的臣属，或为血脉相连的亲人。
如今，烽烟散尽，笙歌停歇，他们都已远去，化作了史册中或浓或淡的几笔记载，化作了后人评中的故事主角。只剩下他，一个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坐在这冰雪地、一片素缟的世界之中，裹着厚重的氅衣，独自咀嚼、反刍着这些或辉煌灿烂、或惨痛彻骨、或温馨片刻、或遗憾终生的记忆。雪花带来的极致寂静，如同巨大的共鸣箱，放大着他内心深处的每一个声音。那些曾经的权谋算计，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生死一线，在近一个世纪岁月的沉淀与淘洗下，似乎都渐渐褪去帘时惊心动魄的激烈色彩，变成了一幅幅色调沉静、意味悠长、可供后人静静品读的历史画卷。
他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雕塑，任由思绪在往昔的岁月长河中毫无阻碍地穿梭、徜徉，仿佛要通过这次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回顾，与所有那些已然逝去的故人，做一次漫长而无声的、最终的道别。寒风偶尔卷起廊下的细雪沫，如同冰冷的尘屑，扑打在他布满皱纹、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他却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那由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只属于他一个饶广阔而寂静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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