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五年的秋闱，成都贡院里的烛火亮了整宿。应试的举子们奋笔疾书，其中不少人在策论里痛陈时弊，有个广汉来的年轻书生甚至直言“黄皓弄权，忠良遭斥，蜀之亡，不待外寇”。这话传到刘禅耳中时，他正在后宫与宦官们掷骰子，闻言只是笑了笑：“书生之见，懂什么治国？”
那时的朝堂，早已不是诸葛亮在世时“赏罚分明，令行禁止”的模样。尚书台的奏章积压成山，重要的军国大事却常在宦官的窃窃私语中定夺；大将军姜维在沓中浴血奋战，朝中却有人暗中与钟会通信；连最基本的粮草调度，都要经过黄皓的亲信之手层层盘剥。这座支撑蜀汉四十余年的权力庙堂，早已从梁柱到砖瓦，都爬满了腐朽的裂痕。
一、中枢失序：从“相府集权”到“群分利”
章武三年，刘备托孤于诸葛亮时，曾下诏“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这种近乎绝对的权力，在乱世中反而成了效率的保障——诸葛亮以丞相府为核心，设立参军、长史、掾属等职，将行政、军事、监察权集于一身，避免了多方掣肘。建兴年间，哪怕是调发一县之兵、转运十万石粮，都能在十日内决断施行，这种效率让曹魏和孙吴都暗自忌惮。
但这种高效的代价，是权力结构的失衡。诸葛亮去世前，指定蒋琬、费祎相继辅政，却没像曹操那样建立起稳固的权力传承机制。蒋琬虽任大司马，却因“疾转增剧”难以亲理政务；费祎虽为大将军，却奉邪保境安民”的保守策略，与主战的姜维矛盾渐深。中枢权力从“一极独大”变成“多极并存”，而刘禅又缺乏整合各方的能力，导致决策效率断崖式下跌。
延熙十六年，费祎被魏降将郭循刺杀，成了蜀汉权力结构崩解的转折点。此后，姜维虽升任大将军，却始终无法掌控朝政——陈祗以侍中身份“上承主指，下接阉竖”，黄皓凭借刘禅的宠信干预人事，诸葛瞻（诸葛亮之子）作为驸马都尉代表旧勋势力，三者形成的“三角制衡”，将姜维彻底排斥在决策核心之外。
最荒唐的是人事任免。景耀元年，巴西太守一职空缺，姜维举荐战功卓着的王含接任，黄皓却收了朱褒（朱提太守朱褒之子）的贿赂，力主让毫无治政经验的朱褒任职。刘禅竟笑着：“巴西乃大郡，让朱褒试试也无妨。”结果不到半年，朱褒因横征暴敛引发郡民叛乱，平叛又耗费了三万斛军粮。类似的闹剧不断上演，朝中能臣要么被排挤到边地，要么索性托病辞官，剩下的多是“唯黄皓马首是瞻”的庸碌之辈。
中枢的失序还体现在信息传递的梗阻上。姜维在沓中得知钟会在关中练兵，多次上书请求增兵阳平关，奏章却全被黄皓扣下。黄皓甚至找来一个“神巫”，让他对刘禅：“魏军不敢来，陛下勿忧。”直到钟会大军突破骆谷，刘禅才惊觉局势危急，此时再调兵遣将，早已错失良机。正如郤正在《陈情表》中所言：“中枢如盲，边报不达，祸至而不知，此亡国之兆也。”
二、派系倾轧：荆州集团的式微与益州集团的背离
建安十九年刘备入蜀后，蜀汉的权力核心始终是“荆州集团”——以诸葛亮、关羽、张飞为代表的外来者，他们掌控着军权和行政权，而本土的“益州集团”（如谯周、张裔）则多被边缘化。这种“外来者掌权”的格局，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派系矛盾的种子。
诸葛亮在世时，靠着“依法治国”的铁腕和“兴复汉室”的理想，勉强压制住了矛盾。他虽重用荆州旧部，但也规定“仕宦不分内外，唯才是举”，益州人张裔官至长史，杨洪任蜀郡太守，都能参与核心决策。可到了蒋琬、费祎时期，“荆州集团”开始刻意排挤益州人——延熙年间的尚书令、大将军、太尉等要职，竟无一人是益州本土士族，连南中都督这样的边地官职，也多由荆州龋任。
益州集团的不满在景耀年间彻底爆发。当时有个叫杜琼的益州大儒，私下对学生：“刘备字玄德，‘备’者，具也；‘玄德’者，虚无也，此名已兆国祚不长。”这种近乎诅咒的言论能在士族间流传，足见其离心之甚。更致命的是，益州士族开始与曹魏暗通款曲——犍为太守董恢在邓艾入蜀前，就派人送去了蜀地的布防图；连谯周这样的文坛领袖，也在《仇国论》中明里暗里“蜀汉必为魏所并”。
荆州集团内部的分裂则更具毁灭性。诸葛瞻作为诸葛亮之子，本应与姜维同心协力，却因“北伐方略”产生激烈冲突。诸葛瞻认为姜维“屡兴战事，虚耗国力”，多次上书请求罢免其兵权，甚至联合尚书令樊建策划“夺姜维兵，付阎宇”。阎宇是黄皓的亲信，既无战功又无谋略，让这样的人掌军，无异于自毁长城。
派系倾轧最直接的后果，是战时指挥的混乱。钟会大军攻汉中时，守将傅佥主张“固守阳平关，待援军至”，副将蒋舒却因“与姜维有隙”，执意要出城迎战，结果蒋舒临阵投降，傅佥战死，阳平关失守。邓艾偷渡阴平时，江油守将马邈本想抵抗，但其参军（益州人）却“不如降魏，可保家族”，马邈犹豫间，魏军已破城而入。这些看似偶然的溃败背后，都是派系矛盾的必然爆发。
三、帝王失格：刘禅的“庸”与“私”
后世多骂刘禅“乐不思蜀”，却很少有人深究：这位蜀汉后主的“昏庸”，并非生愚钝，而是在权力结构中逐渐养成的“逃避型人格”。章武三年他继位时年仅十七，诸葛亮“事必躬亲”的辅政模式，让他习惯了“垂拱而治”；蒋琬、费祎虽不如诸葛亮强势，却也将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让刘禅从骨子里缺乏治国的责任福
到了执政后期，刘禅的“私”彻底压倒了“公”。他最关心的不是边境战事，而是后宫的享乐——景耀年间，他下令在成都城南修建“昭仪殿”，耗资相当于十万士兵半年的军饷；为了给张皇后的妹妹选嫁妆，竟从军用仓库里调走了两百匹战马。黄皓正是看透了他的“好逸恶劳”，才敢肆意弄权——每次刘禅玩乐正酣时，黄皓就把难办的奏章延后禀报，久而久之，朝政便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更可怕的是刘禅的“是非不分”。侍中董允在世时，多次弹劾黄皓“干预朝政”，刘禅虽不高兴，却还能勉强容忍；董允一死，黄皓诬告尚书令陈祗“私通曹魏”，刘禅不经查实就将其下狱，直到陈祗病死狱中才发现是冤案，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厚葬了事”。对于姜维的北伐，他既不全力支持，也不明确反对，时而听信黄皓“罢姜维兵”，时而又在姜维请战时“勉强应允”，这种摇摆不定让前线将士无所适从。
当邓艾兵临成都时，刘禅的决策更是暴露了其“只顾自身”的本性。北地王刘谌请求“背城一战，死社稷”，他骂道“竖子无知，徒害百姓”；光禄大夫谯周主张“降魏保身”，他立刻“谯公之言，甚合朕意”。其实他心里清楚，一旦抵抗，自己的皇位和享乐便化为乌有；而投降曹魏，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和财富。这种“以个让失为先”的算计，彻底击碎了蜀汉最后的抵抗意志。
有个细节很能明问题：刘禅投降时，特意将自己的私库封存，清单上列着“金千斤，银五千斤，锦缎万匹”，这些财富足够支付成都守军半年的军饷，他却宁愿留给自己当“降礼”。而那些跟着他投降的大臣，多数也是抱着“保住家产”的心思——荆州集团的后裔想着“魏廷或能念及先世功勋”，益州士族则认为“降魏可保本土利益”，几乎没人想到“蜀汉”这两个字的分量。
四、历史的镜鉴：权力结构与国家命运
成都城破那，有个老吏在废墟里捡到了一块建兴年间的石碑，上面刻着诸葛亮亲笔写的“亲贤臣，远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老吏看着石碑上的字，忽然想起年轻时听父辈过，丞相在世时，哪怕是深夜，丞相府的灯也亮着，官吏们抱着文书往来穿梭，没人敢懈怠。
从诸葛亮的“集权高效”，到蒋琬、费祎的“制衡乏力”，再到刘禅后期的“分权乱政”，蜀汉的权力结构演变，恰似一面镜子，照见了古代王朝兴衰的密码：当权力能集中于有能力、有担当的核心，且辅以有效的监督与制衡时，国家便能高效运转；而当权力分散于派系、被私利裹挟、失去统一的目标时，再坚固的江山也会轰然倒塌。
邓艾进入成都后，在丞相府的旧档案里发现了一份诸葛亮的《劝农令》，末尾写着“为君者，当知民之疾苦；为臣者，当思国之安危”。这句话被墨迹洇了又洇，显然是反复修改过的。或许诸葛亮早就预见到了后来的结局，只是他没能找到一种能让蜀汉权力结构长治久安的办法——毕竟，在“家下”的制度里，权力的良性运转，终究太依赖统治者的个人品质了。
夜色降临时，邓艾下令封存蜀汉的宗庙。太庙的梁柱上，还挂着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的牌位，在摇曳的烛火下，那些名字显得格外模糊。城外传来魏军的欢呼声，城内却一片死寂，只有几个老臣对着牌位默默垂泪。他们或许在想，如果当初……可历史从来没有如果。
权力的裂痕一旦产生，坍塌只是时间问题。蜀汉的灭亡，从来不是某一场战役的失败，而是从庙堂之上的权力结构开始，一点点烂到了根里。而这种溃烂的根源，藏在每一次决策的私心、每一次派系的倾轧、每一次对民力的漠视里，直到最后，连最坚固的堡垒，都从内部被彻底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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