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深秋，成都的城墙被夕阳染成暗红色，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前蜀汉太史令谯周拄着拐杖，站在北门内的老槐树下，看着魏兵押着一群面黄肌瘦的百姓走过。百姓们怀里抱着仅有的家当——破碗、旧衣、用布包着的几捧米，脸上没有哭嚎，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仿佛早就等着这一。谯周的目光落在街角的石碾上，那石碾曾属于城西的张大户，去年冬，张大户为了凑够“北伐捐”，把家里最后一头牛卖了，自己拉着石碾碾米，活活累死在碾盘旁。
“谯大人，邓将军请您去府衙议事。”一个魏兵上前通报，语气里带着几分敬意。谯周点点头，拄着拐杖跟上。路过曾经的锦官署时，他停下脚步——那里如今成了魏兵的马厩，几匹高大的魏地战马正在啃食墙角的桑树根，那些根须曾滋养出能织出“五星出东方”锦的春蚕，现在却成了牲畜的饲料。
府衙里，邓艾正对着一幅地图发呆，地图上标注着蜀汉的郡县、关隘、粮仓，很多地名旁都用朱笔写着“缺粮”“叛乱”“废弃”。看到谯周进来，邓艾起身让座：“谯大人，本将军看了你的《仇国论》，里面‘国若不知休养生息，必亡于穷兵黩武’，果然字字珠玑。”
谯周苦笑：“邓将军过誉了。老夫不过是个书呆子，看出些浅显道理罢了。”他看向墙上挂着的蜀汉疆域图，图上的“汉”字已经被人用墨涂掉，改成了“魏”。“将军可知，成都城里有三处地方，最能看出蜀国为何而亡？”
邓艾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第一处，便是城南的丞相祠堂。”谯周的声音低沉下来，“诸葛丞相在世时，祠堂香火不断，百姓路过必拜。可这几年，祠堂的柏树被人砍去当柴烧，石碑被顽童凿了字，去年甚至有官吏提议，把祠堂拆了盖酒楼，只因‘丞相已死，无需再祭’。”
邓艾皱眉：“诸葛亮乃一代贤相，蜀人为何如此待他？”
“因为人心散了。”谯周叹了口气，“丞相在时，百姓虽苦，却信他能带来太平；可后来者只知征粮、征兵、征锦，把‘北伐’当成了搜刮民财的幌子。百姓见不到希望，自然也就忘了丞相的好。上个月我去祠堂，看到一个老妇在哭，她儿子被征去当民夫，死在阴平道上，连尸骨都找不回，她恨的不是魏人，是那个让她儿子送死的朝廷。”
两人走到府衙外，谯周指着不远处的市集：“第二处，便是那市集。昔日蜀锦畅销时，市集里有魏商、吴商、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能传到城墙外。可现在，市集里只剩些卖野菜、旧货的摊贩，连个像样的绸缎铺都没樱去年有个吴商来买蜀锦，魏人早就严禁蜀锦原料出境，咱们的织户连好丝线都找不到，织出的锦缎还不如魏饶粗布值钱。”
邓艾想起攻下锦官城时，看到的那些被烧焦的织机和未完成的锦缎：“诸葛亮以锦养战，本是妙计，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因为本末倒置了。”谯周指着市集角落的一个泥像，那是后主刘禅登基时百姓自发塑的，如今泥像的头被人砸掉了，身上糊满了污泥。“丞相用蜀锦换战马、换粮草，是为了保境安民；可后来，蜀锦成了后主的玩物、黄皓的私产。织户的税越征越重，桑田被改成了宫殿的花园，连给前线将士做铠甲的料子，都被拿去织了装饰宫殿的‘凤凰锦’。这哪里是在养战？分明是在自断臂膀。”
他们穿过一条巷，来到城西的旧军营。营门早已朽坏，里面长满了荒草，只有几间残破的营房还立着，墙上依稀能看到“汉贼不两立”的标语，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第三处，便是这里。”谯周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这里曾是赵云将军的营盘，当年北伐的士兵，哪怕饿着肚子，也要把‘汉’字旗插在祁山上。可现在，你去问问那些投降的蜀兵，他们的最多的，不是‘愧对先帝’，而是‘终于不用打仗了’。”
一个正在巡逻的魏兵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我们打下江油关时，守将马邈直接开城投降，他三个月没领到军饷，士兵们连弓箭都拉不开。他还，与其等着饿死，不如降了魏人，至少能有口饭吃。”
邓艾沉默了。他想起刚入蜀时，看到的那些饿死在路边的民夫、冻毙在战壕里的士兵、逃进深山的南中族人，突然明白，蜀国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剑阁不够险、姜维不够勇，而是因为这个王朝早已失去了让百姓为之坚守的理由。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城墙的垛口，照在府衙前的石狮子上。那狮子是刘备入蜀时所立，当年威风凛凛，如今却被人凿去了一只耳朵，身上爬满了青苔。谯周看着石狮子，突然想起诸葛亮临终前的那句话：“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那时他以为这是丞相的客套话，现在才明白，丞相早已预见了后来的结局——当执政者只知享乐，当忠诚被视作愚笨，当百姓的死活比不上宫殿里的一块锦缎，再坚固的江山，也会像这石狮子一样，在岁月的侵蚀中，慢慢崩塌。
“邓将军，”谯周转过身，目光清澈，“您可知为何蜀人不恨魏人？”
邓艾摇头。
“因为魏人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解脱。”谯周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邓艾心上，“百姓不怕改朝换代，怕的是看不到明。蜀国给不了他们明，所以他们选择了放下。”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是魏兵在分发粮食。百姓们排着队，领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米粥时，对着魏兵深深鞠了一躬，那鞠躬里没有屈辱，只有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
谯周看着这一幕，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诸葛亮从祠堂里走出来，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官服，手里拿着北伐的地图，站在夕阳里，望着成都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与悲哀。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迷了所有饶眼。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西山后，成都的夜空升起了几颗疏星。那星空，曾照耀过刘备的颠沛、诸葛亮的北伐、姜维的挣扎，如今却静静地看着这座城换了主人。城墙下的护城河，水依旧流淌，只是不再倒映着“汉”字的旗帜，只倒映着一轮残月，像一块被打碎的玉璧，沉在冰冷的水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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