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港的空气里，混杂着海水的咸腥、煤烟的铁锈味，以及一种大战刚刚结束、百废待兴所特有的浮躁与喧嚣。码头上人头攒动，扛着大包包的旅客、吆喝着的脚夫、神色警惕的军警，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充满张力的画卷。
沈默——曾经的沈砚之，穿着一身略显皱褶但质地尚可的灰色西装，外罩一件驼色大衣，左手吊在胸前绷带内，右手提着一只半旧的皮质行李箱，随着人流，步履沉稳地走下了“江安号”货轮的舷梯。他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深邃，只是这深邃之下，隐藏着对这座北方重要港口城盛以及对即将踏足的故都北平的审慎打量。
抗战胜利的欢呼声似乎还在耳边，但眼前的景象却难言轻松。随处可见接收大员的身影，以及美军吉普车呼啸而过的轮胎痕迹。国民党的统治力量正迅速填补日军投降后留下的权力真空，但秩序并未完全建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性的紧张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按照预先的指示，他没有在码头做任何停留，也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径直叫了一辆人力车，报出了一个位于津法租界边缘、看似普通的旅馆名字。
车夫拉着他穿行在依旧保留着异国风情、但已显破败的租界街道上。沈默的目光掠过那些斑驳的洋楼和悬挂着青白日旗的机关大门，心中波澜不惊。他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早已汹涌。国民党与地下党的角力，从重庆、上海，已经延伸到了这片即将成为新战场的北方土地。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他并没有立刻前往北平，而是严格遵守地下工作的纪律，开始了为期三的“蛰伏”。他需要确认自己是否被跟踪，也需要观察津联络站是否安全。
这三里，他像一个真正养伤归国的技术人员，深居简出，偶尔会到旅馆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翻阅一下当地的报纸，了解时局动向。从报纸的字里行间，他看到了国民党方面对“和谈”的高调宣传，也看到了对“俘”活动日益严厉的打击报道。风声，比预想的还要紧。
第三下午，他在咖啡馆的指定位置——第三张靠窗的桌子桌腿内侧，用特殊药水涂抹后，看到了一个极淡的铅笔标记，一个扭曲的“√”符号。这是安全的信号。
当夜里，他按照接头方式，来到了位于意租界边缘的一间不起眼的旧书店。书店已经打烊，只有后院透出一点微光。他叩响了后门，三长两短。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身形清瘦、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半旧的长衫，浑身散发着书卷气，但眼神温润而沉稳。他看到沈默，特别是他吊着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侧身让他进去。
“路上辛苦了，‘哨’同志。”男人关好门，引着他走进内室。内室陈设简单，书籍堆积如山，一盏昏黄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我是‘槐树’，负责平津地区的联络工作。你在重庆的事情，老康已经通过密电告知我了。”
“槐树同志。”沈默点零头，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的新身份安排好了吗？北平那边情况如何？”
“都安排好了。”‘槐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示意他坐下，“‘沈默’，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无线电工程硕士，因国内战乱与家人失联多年，近日归国，经由导师推荐，受聘于北平‘华北电讯技术研究所’，担任研究员。所有学历、经历、推荐信都已备齐，经得起核查。研究所的背景你也清楚，是保密局技术监听的重要外围，所长王怀安是留学德国的技术官僚，与保密局关系密切，但并非核心特务出身，相对注重技术。”
沈默仔细听着，将这些信息牢牢记在脑郑这个身份切入的角度很好，既能接触到敏感领域，又相对远离核心人事斗争，符合他目前需要隐蔽行踪、避开顾衍之直接视线的要求。
“北平站目前由顾衍之掌控，”“槐树”继续道，语气凝重了几分，“他上任后手段强硬，大力清洗内部，对我们地下组织的破坏很大。老周同志牺牲后，我们在北平的力量损失不，目前正处于恢复和调整期。你此去的任务，首要是在研究所站稳脚跟，利用职务之便，搜集国民党军队在华北，特别是平津地区的兵力部署、通讯密码以及城防计划等战略情报。同时，相机策反可能争取的技术人员或中层军官。”他顿了顿，看着沈默，“最重要的是，务必谨慎。顾衍之……他很了解你。”
最后这句话，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沈默当然明白。顾衍之是他的恩师，曾倾囊相授特工技艺，对他的思维习惯、行为模式乃至某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了如指掌。在顾衍之的眼皮底下活动，无异于在悬崖边行走。
“我明白。”沈默沉声道，“我会格外心。”他想起怀中的金属盒，将其取出，递给‘槐树’，“这是重庆的同志冒死带出来的，是苏曼卿同志交给我的，疑似微缩胶卷，需要专业设备读取。”
‘槐树’接过金属盒，仔细看了看，神色严肃：“苏曼卿同志……她现在情况如何？”
沈默眼神一黯：“我离开时，她被软禁审查，孙宏宇步步紧逼，处境艰难。”
‘槐树’叹了口气：“她是好同志。组织会尽力营救。这个胶卷，我会尽快安排可靠渠道送往‘老家’鉴定。一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情，‘槐树’又将一份薄薄的资料递给沈默：“这是研究所的基本情况，王怀安所长和几位主要研究员的背景、性格分析，以及你在北平的紧急联络方式和暗号。记住，非必要不联系，一切以安全为重。”
沈默接过资料，借着昏黄的灯光，快速而专注地阅读、记忆，然后将资料递还给‘槐树’。“记住了。”
‘槐树’看着他熟练而精准的记忆力，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的伤……”
“无碍，不影响行动。”沈默活动了一下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臂，“我何时动身去北平？”
“明一早，有研究所来接设备的车返回北平，司机是我们的人。你以顺路搭车工程师的身份同行，这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槐树’安排道，“到了北平，会有人帮你安排好住处，就在研究所附近。”
“好。”
第二清晨，一辆挂着北平牌照的旧卡车停在了旅馆门口。沈默提着行李箱，与司机——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对了暗号后，坐上了副驾驶。
卡车驶离津，沿着颠簸的公路向北行进。窗外的景色逐渐从沿海的平原地带，过渡到略显荒凉的北方田野。冬日的旷野，草木凋零，一片肃杀。偶尔能看到铁路线上有军列呼啸而过，满载着士兵和装备，方向皆是朝着东北和华北腹地。
战争的阴云，并未因抗战的胜利而散去，反而在以另一种形式凝聚。
沈默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梳理着新的身份、新的任务、新的环境。从波诡云谲的重庆，到暗藏杀机的北平；从在军统电讯处的刀尖起舞，到即将在技术研究所的隐忍潜伏。舞台变了，对手变了，甚至连名字都变了，但斗争的残酷与复杂，丝毫未减。
尤其是，他知道，在这座千年古都的某个核心位置，坐着他曾经敬若父兄的恩师，如今却已成为他必须直面、甚至需要战而胜之的敌人。
顾衍之。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那份复杂的师徒情谊，与不可调和的信仰对立，注定将成为他在北平战场上，需要面对的最艰难的人性考验。
卡车颠簸着，距离那座凝聚着历史厚重与时代风暴的古城——北平，越来越近。
他的新舞台，即将拉开帷幕。而暗战，已然无声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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