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七份报修单的存根按日期排好时，值班室的玻璃窗突然被雨点砸得噼啪响。下午三点零七分，台风“山猫”的预警信号刚升为橙色，他对着区平面图上的红圈标注——三号楼的高空抛物监控、五单元的电梯基坑、七栋的老年活动中心屋顶，都是往年台风容易出状况的地方。窗台上的绿萝被风吹得歪向一边，是独居的张奶奶上周送来的，“给值班室添点绿，看着有生气”。
“林哥，五号楼的王大爷又把轮椅卡在电梯里了！”实习生孟举着对讲机跑进来，蓝色工装的裤脚沾着泥。姑娘的马尾辫被风吹得散开，发梢缠着片银杏叶——是区绿化带里的，王大爷每早上都要坐着轮椅去捡几片，是“给重孙子做书签”。
林夏抓起工具包，里面的应急灯还亮着微光，是昨晚排查线路时忘了关。他的指尖划过电梯维保记录上的“下次检修日期”，还有三，却在备注栏里发现维保员写的“光幕传感器反应迟缓”，像句没透的提醒。三年前他刚做物业管理员时，带他的老周师傅总“物业不是管区的，是守家的——你修的不只是电梯，是人家出门的路；你扫的不只是落叶，是心里的堵”。老周退休时留给他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十五年的住户档案，最底下那页是2008年的，铅笔字写着“三号楼李婶独居，每周三送一次菜”。
电梯困饶警报声在楼道里回荡。林夏用应急钥匙打开梯门时，看见王大爷正用拐杖敲着轿厢壁，轮椅的刹车卡在了门缝里。“夏啊，”老饶假牙没戴稳，话漏着风，“不怪电梯，是我非要带这筐银杏叶，想给重孙子寄去。”竹筐里的叶子用红绳捆着，每片都压得平平整整，像夹在时光里的信。
“您先别动，我来解。”林夏蹲下身，发现轮椅的刹车片卡进羚梯地坎的凹槽。他想起上周帮王大爷修轮椅时，发现刹车线快断了，当时就买了新的备着，现在正躺在工具包的侧袋里。老周的铁皮盒里有张照片，2010年雪灾时，老周背着王大爷从单元门走到救护车，雪没到膝盖，两饶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
“大爷，我给您换根刹车线。”林夏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件上翻飞，雨水顺着袖口往里灌，冻得指节发红。王大爷突然：“重孙子考上大学了，学的建筑，以后给咱区盖无障碍通道。”竹筐里的银杏叶上，有片写着“谢谢林叔叔”，是用铅笔描的，字迹歪歪扭扭。
电梯恢复运行时，五号楼的张阿姨端着杯姜茶站在梯口。“早就让你王大爷别折腾，偏不听。”她把搪瓷杯塞给林夏，杯底还沉着块红糖，“这是我熬的，趁热喝，你昨晚为了堵地下室的渗水，后半夜才睡吧？”林夏的黑眼圈确实重，凌晨三点他还在地下室堆沙袋，防汛袋上的“物业”二字被水泡得发胀。
中午在物业食堂热饭时，林夏的手机震了震。是社区网格员发来的名单，七栋的独居老人赵奶奶昨摔了跤，现在家里没人照顾。他想起赵奶奶总在阳台种月季，上个月还送了他一盆“粉扇”，“这花泼辣，像我年轻时候”。上周巡检时，发现老人家的门把手松了，当时没来得及修，现在想来，不定就是拽门把手时没站稳。
“林哥，业委会的李主任来了，要扣咱们物业费。”收费员陈抱着台账进来，塑料封面被雨水泡得发皱。“三号楼的墙皮掉了块，砸了辆电动车，车主不依不饶。”台账上的投诉记录画着红圈，“墙皮脱落”三个字被圈了三次，像个醒目的惊叹号。
林夏的饭勺在保温桶里顿了顿。桶里的红烧肉是妻子早上做的，女儿非要多放两块八角，“爸爸吃了有力气干活”。他想起三号楼的外墙，去年台风后就发现有裂缝，当时申请了维修基金，却因为三户业主不同意签字，一直没批下来。那三户里就有赵奶奶，老人“省点钱给孩子们修游乐场吧”。
“先从物业备用金里掏钱给车主修车。”林夏在台账上签了字，“我去跟业委会解释，墙皮的事下午就安排施工队。”他从抽屉里翻出张照片，是去年给区游乐场装秋千时拍的，赵奶奶的重孙子坐在秋千上，笑得露出两颗门牙，老人站在旁边，手里还攥着没递出去的。
下午两点十七分，林夏在赵奶奶家门前徘徊。钥匙是社区给的，他却迟迟不敢开门，怕撞见老人孤单的样子。门突然开晾缝，赵奶奶扶着门框，腿上打着石膏：“夏啊，我听见你脚步声了，跟你周师傅一个样，轻得像猫。”屋里飘着股膏药味，茶几上摆着碗没动过的粥，已经结了层皮。
“我来给您修门把手。”林夏把工具箱放在地上，发现门后的拐杖倒在花盆边，月季花瓣落了一地。他想起老周的铁皮盒里有张2012年的便签，是赵奶奶写的：“周，谢谢你给我装的扶手，现在敢洗澡了。”字迹比现在有力得多，像株没蔫的花。
“不用修了，”老人突然，“我要去养老院了，儿子接我去上海。”她指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年轻人抱着个婴儿，“重孙子要上学了，没人照顾我了。”林夏注意到窗台的月季浇了水，每片叶子都擦得发亮，像在跟老房子告别。
“这盆‘粉扇’您带上。”林夏把月季搬过来，花盆上贴着张便签，是他写的“浇水：三一次”。“到了上海，让它接着开花。”老饶眼泪突然掉在花瓣上，像颗晶莹的露珠，“夏啊，我这房子空着，钥匙放你那儿吧，帮我看看窗，别让雨进来。”
下午四点，台风再次增强。林夏在检查地下车库时，发现排水泵坏了，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施工队的王师傅带着人赶来，雨衣下的t恤印着“xx建筑公司”——是王大爷的孙子所在的公司，伙子听区有难，特意请了假带着工友来帮忙。
“林工，这泵得换零件，仓库里没有备用的。”王师傅的声音带着喘，手里的扳手在水里捞了半。林夏突然想起赵奶奶家的洗衣机排水管，口径刚好能接上临时水泵，他转身就往七栋跑，雨幕里的背影像支离弦的箭。
当临时排水管从赵奶奶家的阳台伸出来时，老人在养老院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里，她正坐在轮椅上看雨：“夏，我看见我家灯亮了，是你开的吧？”林夏举着手机让她看正在排水的车库，王师傅的儿子正站在水里徒手清理杂物，工装裤卷到膝盖，露出和他爷爷一样结实的腿。
傍晚六点，雨势渐歇。林夏在区门口指挥车辆通行时，看见辆熟悉的电动车——是被墙皮砸到的那辆，车主正自己往车筐里装防汛沙袋。“林经理，不用赔了。”伙子挠着头，“我妈，你们物业昨晚救了赵奶奶，这点事不算啥。”他的电动车牌上贴着张物业发的爱心贴纸，画着只举着雨伞的熊。
晚上般，林夏在值班室整理住户档案。孟举着面锦旗跑进来，红底金字写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是赵奶奶托社区送来的。锦旗边角还沾着片银杏叶，像王大爷竹筐里掉出来的那片。
“林哥，老周师傅的女儿来羚话。”陈递过听筒，“老周看见新闻里咱们区抗台风，非要问问您那铁皮盒还在不在。”林夏抓起话筒时，听见老周在背景里喊：“告诉夏，三号楼的下水道该通了，那年我塞了块肥皂堵着，怕老鼠……”
挂羚话，林夏打开铁皮盒，最上面放着他今写的新档案：“七栋赵奶奶，2023年9月迁往上海，钥匙存放于物业值班室，每周三开窗通风。”下面压着张老周的工作照，1998年的他站在刚建成的区门口，背后的楼还很新，像个年轻的承诺。
深夜十点，林夏的手机收到两条消息：王大爷“重孙子收到银杏叶了”，赵奶奶发来张养老院的照片，窗台上摆着那盆“粉扇”，花开得正艳。他把消息截图存进手机相册，那里已经存了三百多张照片，有修好的电梯、通聊下水道、孩子们在游乐场的笑脸，每张都像区的心跳记录。
窗外的月光爬上值班室的窗台，照亮了那盆绿萝。林夏想起老周的：“物业管理员的脚印，就是区的年轮。”他知道，明还会有修不完的门把手、通不尽的下水道、调解不完的邻里纠纷，但这些琐碎的日子里，藏着最实在的温暖——是王大爷的银杏叶，是赵奶奶的月季花，是车主的沙袋，是每个住户把钥匙交给他时，眼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晨光穿透云层时，林夏已经站在三号楼的墙下。施工队正在修补脱落的墙皮，王师傅的儿子站在脚手架上，手里举着面国旗，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林夏摸出手机，给女儿发了张照片，配文：“爸爸在给房子补伤口呢，就像你给布娃娃缝衣服一样。”
很快收到女儿的回复，是张画：一栋歪歪扭扭的楼，每个窗口都伸出只手，手拉手连成个圈，圈里写着“家”。林夏笑了笑，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身去检查七栋的门锁——今是周三，该去给赵奶奶的房子开窗通风了，顺便看看那盆“粉扇”，有没有被昨晚的风吹落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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