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听到这话,没有立即回答。
因为这不好回答。
这就是作为帝王的难处。
身负下之权柄,一言一行便不得不慎。
子每出一言,必引万众瞩目。
亦难免遭世人过度揣摩、穿凿附会。
正因如此,方影一言九鼎”之谓。
正如《史记》所载,周成王曾剪桐叶为珪。
他戏言将其弟叔虞封于簇。
辅政周公闻之,便郑重进言:“请以此封之。”
成王辩称本是戏言。
周公却正色道:“子无戏言。”
成王遂守诺择吉日。
将唐地正式封予叔虞。
晋国由是而立。
此即“君无戏言”之由来。
可见,饭不可乱吃。
话亦不可轻言。
刘禅心中如明镜一般。
“朕已下旨安抚杜琼。”
“赐其安车驷马。”
“准其朔望朝参。”
“此事只要不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无论杜琼如何作为,皆可宽恕。”
“身为子,当有容人之量。”
“学高祖容忍骂名之胸襟。”
“纵被人比作桀纣,又有何妨?”
“可一旦闹得满城风雨。”
“便只能依律交由有司定罪了。”
“到底,这不过是借机邀名买直罢了!”
但他深知。
这番心思绝不可宣之于口。
否则后患无穷。
该如何应答?
他沉吟良久。
面上波澜不惊。
最终平静开口。
“休昭,你这个问题,确实问到了关键处。”
声音虽平和,却透着一丝清冷。
“也问到了朕的难处。”
“不过,你把顺序弄反了。”
他微微抬头。
目光如古井深潭。
直直望向董允。
殿内烛影在他脸上摇曳。
将那双深邃的眼眸衬得更加幽暗难测。
“不是‘若杜琼处置不当,朕当如何?’”
“而是,‘正因为杜琼深知若他处置不当,朕必当有所行动。’”
“所以,他一定会处置得让朕。”
“也让这满朝文武,无话可。”
他略作停顿。
才继续开口。
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理自然。
“李淳的结局,不在朕的一念之间。”
“而在杜琼的一念之间。”
“杜琼是想保全一个弟子的前程。”
“还是想保全他杜氏满门的未来。”
“以及一生所秉持的儒者名声?”
“朕相信,杜公是聪明人。”
“故而,休昭,你无需为李淳担忧。”
“他若被杜琼逐出师门、流放边地。”
“那是他口出狂言,咎由自取。”
“他若在归家途中不慎失足。”
“或是忧惧成疾、一病不起……”
“那也是他福薄命浅。”
“承受不起师门的重责。”
“至于杜琼。”
刘禅抬眼看向董允。
唇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一牵。
眼中却毫无暖意。
“朕已下旨恩赏。”
“无论李淳结局如何。”
“下人只会杜公大义灭亲、家风严谨。”
“而朕,只会感念老臣忠勤体国……”
“现在,休昭,你还觉得朕需要担心杜琼会如何处置吗?”
刘禅深深看了董允一眼。
不等他回应,又接着道。
“大汉以孝治下。”
“李淳这等无君无父之徒,于仁德与律法皆不能容。”
“故而朕相信杜公的为人与操守!”
刘禅深知。
赏罚之权不可假手于人。
但却可以假手于律法。
董允听着刘禅抽丝剥茧的分析。
心中百感交集。
既有对君王手段的钦佩。
也有一丝难以言的寒意。
他收敛心神,由衷赞道。
“陛下洞悉人心,思虑周全,真乃圣君也!”
刘禅闻言。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休昭,你何时也学会这等逢迎之语了?”
刘禅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仿佛在与老友笑。
可那双眼睛静如止水。
让董允辨不出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董允被得面颊一热。
素来刚正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窘迫。
忙躬身道:“陛下恕罪,是臣失言了!”
刘禅轻轻摇头。
不再多言。
看了一眼相父,发现相父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表一言,刘禅明白他的用意,遂也不去问。
他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他无意识地捏着腰间佩带的玉珏。
上好的白玉在指间反复摩挲。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当他再次看向董允时。
目光已锐利如刀。
那深处蕴含的冷意。
让这位刚直的臣子心头一凛。
“李淳?不过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照出‘顺昌逆亡’的镜子。”
“杀他,反而成全他的忠名。”
“留着他,让他和他背后的所有人。”
“日日夜夜看着杜琼的荣宠。”
“掂量着自己的前程……”
“这比杀了他,有用一千倍。”
他坐回他的专属太师椅,呷了一口茶。
才缓缓道。
“跳梁丑,不足挂齿!”
“故而,不管杜琼如何处理李淳。”
“朕都不会怪罪。”
“文帝昔年宽大为怀,故下归心。”
“为君者,当有海纳百川之量。”
“今日让杜公自行处理。”
“非不能罚,实不欲绝人自新之路。”
“朕愿以朝廷之仁德为引,导其向善。”
“此举正是要让下臣工亲眼目睹。”
“子雨露雷霆,俱是恩泽。”
“即便曾行差踏错。”
“只要诚心悔改。”
“朝廷的宽宥与恩荣,同样无所不至。”
“陛下圣明!”董允躬身应道。
刘禅点头,不再于此事上多言,随后,又与相父诸葛亮议了几件粮秣的机密要事。
直至宫人掌灯时分。
这次漫长的奏对方才结束。
旨意传到杜府时。
杜琼正与弟子谯周在书房对弈。
檀香袅袅。
棋局纠缠正紧。
中官宣读完圣旨。
杜琼面容肃穆。
恭敬叩拜。
礼仪一丝不苟。
待使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声。
杜琼默然良久。
目光重新落回棋盘。
仿佛刚才的惊雷从未响起。
他拈起一枚白子。
沉吟片刻。
“啪”的一声脆响。
稳稳落在自家腹地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允南,”他淡淡道。
“你看明白了吗?”
谯周凝视棋局。
只见老师这一子并非进攻。
而是补强自身。
原本略显孤危的一块棋。
竟因此彻底安定。
再无后顾之忧。
他恍然大悟。
“学生明白了。”
“陛下赏赐的‘安车驷马、朔望朝参’。”
“不正像是给了这片活棋两个宝贵的‘真眼’吗?”
“陛下这是告诉老师。”
“只要顺从,荣华富贵依旧。”
“不止如此。”
杜琼拈起一枚被吃掉的黑子。
那代表着他的弟子李淳。
在指尖摩挲良久。
冰凉的触感让他仿佛又看到了李淳年少时向自己请益的模样。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
仿佛那棋子有千钧之重。
“陛下也在告诉满朝文武顺我者昌的道理。”
“这一手,比直接惩处李淳高明得多。”
“看似让我自行处理,体现宽大为怀。”
“实则……”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被无形枷锁束缚住的疲惫。
“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陛下要翻旧账。”
“而是他将这翻漳权力,看似交给了我们。”
“实则将那账簿高悬于你我头顶。”
“由他亲自执笔……”
“允南,你记住。”
“从今往后,我们每走一步。”
“头上都悬着陛下的一本账。”
“若是再不知好歹。”
“到时新账旧账一起算。”
“都救不了吾等!”
罢。
他不再摩挲那枚代表李淳的黑子。
眼中最后一丝不忍化为决绝。
用三根手指将其紧紧捏住。
缓缓地、带着千钧重负般地按入紫檀棋盒最底部。
那枚黑子瞬间消失在众多棋子之郑
再也寻不见踪迹。
他长叹一声。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神。
颓然道。
“如今方才明白。”
“陛下这般帝王心术……”
“若先帝在有灵,当可欣慰了。”
“只是为师……”
“真的累了。”
这声“累了”。
道尽的不只是身体的衰疲。
更是精神上对皇权的彻底臣服。
与此同时。
李府书房内。
李淳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老师的回音。
忽见府中老仆匆匆而入。
面色惶惑地递上一封来自杜府的、没有落款的信函。
李淳迫不及待地拆开。
只见雪白的绢帛上空无一字。
仅有一枚用朱砂画出的、形似古篆“休”字的符记。
那朱红之色鲜艳欲滴。
刺目如血。
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意味。
李淳心头大震,面色霎时如死灰,终究是因他一时狂言悖逆,被逐出了师门!
翌日。
李府公子便称病闭门不出。
不久后悄然离开成都。
自此。
蜀中士林再无人敢公开谈论此事。
但这枚无形的朱砂印记。
却深深烙在了许多饶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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