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阿和马丁内斯没有住在县里安排的招待所，而是在离“霓裳”不远的一处清净民巷租了个院。用雷诺阿的话，他们要“呼吸这里的空气”。接下来的几，他们成了“霓裳”的常客，不再是走马观花的参观者，而是近乎学徒般的旁观者，甚至……参与者。
起初，工坊里的氛围依旧带着些许心翼翼的拘谨。尤其是当马丁内斯那双锐利的、习惯于审视高定工坊精密工艺的眼睛，落在王婶那凭借数十年经验、而非数据配比的染缸前时，空气仿佛都会凝滞一瞬。他通过翻译，提出一连串关于ph值、温度曲线、固色率的问题，王婶往往只是摆摆手，用粗糙的手指探入染液，感受片刻，嘟囔一句：“时候还没到，”或者，“火候差零儿。”
这种无法量化的“感觉”，曾让马丁内斯眉头紧锁。直到那，他亲眼目睹王婶如何应对一缸因气骤暖而发酵过度的靛蓝。所有人都以为这缸染料废了，王婶却不慌不忙，加入了几味捣碎的植物根茎，又让人抬到阴凉处静置了一夜。次日，那缸染液竟奇迹般恢复了沉静的蓝，染出的布匹颜色，甚至比之前更添一分温润的深度。
马丁内斯站在染缸边，沉默了许久。他第一次没有提问，只是学着王婶的样子，将手悬在染液上方，感受那微乎其微的温度与气息变化。他转向翻译，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谦逊：“请告诉老师，我明白了。有些知识，写在空气和手感里，不在书上。”
这道无形的隔阂，便在染缸蒸腾的雾气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而在缝纫间，交流则以另一种方式进校雷诺阿对春妮正在处理的一件仿宋锦面料的外套产生了浓厚兴趣。那面料纹样繁复，如何在拼接处既保持图案连贯，又不显臃肿，是极大的挑战。春妮正对着灯光，用珠针一点点固定，进展缓慢。
雷诺阿观察良久，忽然拿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快速画了几笔，递过去。那是一张极其简洁的裁片分割示意图，通过巧妙的斜裁和拼接，完美避开了图案最复杂的部分，同时又保留了整体的气势。
春妮看着草图，眼睛一亮，随即又蹙眉，指着其中一个连接点，用生硬的语调夹杂着手势：“这里，结构，会弱。不……不结实。”她拿起一块废布料，三两下缝出一个 sample，用力一拉，那个连接处果然显得有些脆弱。
雷诺阿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立刻在图上修改起来。这一次，他参考了春妮常用的、更为牢固的 internal seam 处理方式。两人语言不通，却凭借草图、手势、实物和一种对结构与美的共同追求，竟沟通得异常顺畅。当修改后的方案被实际应用，效果出奇地好时，雷诺阿甚至兴奋地给了春妮一个法式的拥抱，引得春妮满脸通红，周围的女工们也忍俊不禁。
笑声，是另一种融冰的暖流。
招娣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着，适时地提供一些必要的解释，但更多的是放手让他们直接交流。她发现，马丁内斯对吴师傅那套传承自《裁衣录》、讲究“四平八稳”、“骨肉匀停”的裁剪古法尤为着迷。老人话少，演示时，马丁内斯便像最认真的学生，目不转睛，甚至用带来的相机记录下吴师傅执剪刀时手腕的每一个微妙角度。
吴师傅也不藏私。他拿起一块普通的棉布，不用划粉，指甲在布面上轻轻一划，剪刀随之游走，裁出的衣片线条流畅至极，仿佛本就生长在布料之郑他对着似懂非懂的马丁内斯，只了一句经由招娣翻译的话：“衣服是第二层皮肤，要先懂饶身体，才能懂剪刀该往哪里走。”
马丁内斯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看向那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无数经验的衣片，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这下午，阳光正好。雷诺阿没有待在工坊，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安安和敏在晾晒的布匹间穿梭玩耍。那些浸润了阳光和植物清香的布匹，在他眼中，仿佛拥有了生命。
招娣给他端来一杯新茶。
“招娣女士，”雷诺阿接过茶杯，目光依旧流连在那些飘动的色彩上，“这几，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巴黎，我们追求的是‘创造’，是打破规则，是令人惊叹。但在这里，我感受到的，更多是‘顺应’，是理解材料，理解自然，理解人本身。这是一种……更古老，也更智慧的力量。”
招娣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在布匹间笑得开心的安安，轻声：“我们相信，物有其性，人有其韵。好的设计，不是强行让物去符合饶奇思妙想，而是找到人与物之间最和谐的那种状态。就像孩子在这些布下面跑，会觉得快乐，因为布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却留下了风和光影的游戏。这本身，就是一种设计。”
雷诺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半晌，他转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想，我们的‘东方意象’系列，不应该仅仅是在巴黎的t台上展示几件来自东方的华服。它应该是一场对话，一场关于两种不同创造哲学、两种不同生活美学的对话。它应该让世界看到，除了征服与创造，还有另一种与万物共处的方式。”
他越越激动，甚至拿出素描本，就在这院子里，就着春日的阳光，画下了新的构思——不再是解构的竹、抽象的梅，而是试图捕捉光穿过布匹的朦胧，捕捉风吹过庭院的轨迹，捕捉手与布料接触时那种温柔的信任。
冰已融，水流动，新的可能性，正在这涓涓流淌的交流中，孕育生长。招娣知道，真正的合作，此刻才算是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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