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秋意渐浓，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胡同巷陌，却无法掩盖这座帝国都城的森严与冷峻。
陆仁入京已有数月，翰林院的青袍穿得愈发熨帖，经筵讲学、东宫侍读也逐渐得心应手，甚至在皇帝面前都留下了“沉稳有识”的印象。然而，在他心中，那“格物致用、实业兴邦”的蓝图，却在北京城现实的高墙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这一日，休沐之期。
陆仁并未在翰林院值房或东宫书房，而是与风尘仆仆赶至京城的沈默、赵德柱，聚在南城一处略显嘈杂的茶馆雅座内。桌上摆着的并非香茗，而是几份地契文书、租赁合约以及沈默那本从不离手的紫檀算盘。
“仁哥儿！这京城的地皮，是他娘的镶了金边吗？！”赵德柱灌了一大口粗茶，抹了把嘴，黝黑的脸上满是愤懑和不解，“俺和老沈跑了半个月，腿都快跑细了！稍微像点样子、能当铺面的临街院子，开口就是一年上百两的租金！还得一次性付三年！押金另算！这他娘的比抢钱还快！”
沈默面色比往日更加苍白，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算珠，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声音低沉而清晰：“南城崇文门外，相对便宜些，但人流杂乱，环境复杂，非经营上等货品之地。内城东西两市，位置绝佳，然租金高昂超出预期五成不止，且多有背景深厚的皇商、官店盘踞，几无空余铺面流出。即便偶有，牙人一听是外地新来的商户，便诸多推诿，索要的‘介绍费’也高得离谱。”
他拿起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初步核算，若要在内城东西两市租赁一处中等铺面，首年启动资金，包括三年租金、押金、打通关节的费用、铺面装修、首批货品囤积、雇佣人手……至少需纹银四千两。这尚不包括后续经营周转及可能出现的意外开销。”他抬起眼，看向陆仁，“我们带来的资金，不足其半。”
赵德柱猛地一拍桌子，引得隔壁茶客侧目，他压低声音怒道：“岂止是钱的问题！那些个管事的吏员，个个眼高于顶！俺去打听办理商引、牙帖的章程，不是被告知‘上官不在’，就是‘文书不全’，再不然就是暗示要‘烧香拜佛’！俺按规矩塞了红包，他娘的转头就翻脸不认人！比陈留那帮胥吏难缠十倍！还有那什么五城兵马司的、巡街御史的，隔三差五就来‘巡查’，话里话外都是要讨好处！这京城，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沈默补充道：“不仅如此。我等初步接触了几家可能的供货商与合作伙伴，一听我等并无显赫背景，只是普通进士经商，态度立刻冷淡许多。京城商界，盘根错节，尤重乡谊、师尝官场背景。我等外来者，若无强硬靠山，寸步难行，即便勉强立足，也极易被排挤、吞并。”
雅座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是京城喧嚣的市声，屋内却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无力福他们怀揣着资金、技术和雄心而来，却发现在这帝都巨大的权力与利益网络面前，如同投入湖面的几颗石子，连涟漪都难以激起。
陆仁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京城的商业环境，不仅仅是物价高昂，更是一个高度封闭、讲究身份背景、排斥外来者的圈子。没有靠山，没有引路人，单凭他们几个，想要撕开一道口子，难如登。
最大的靠山是谁？不言而喻，是紫禁城里的那位下之主。但如何能攀上？直接进献奇巧之物？那是俳优弄臣所为，不仅自降身份，更会引来清流猛烈攻讦，彻底断送政治前途。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能让陛下主动意识到他们的价值，且是以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
就在这沉闷压抑的氛围中，一名穿着体面的太监悄然寻到了茶馆，径直来到陆仁面前，低声恭敬道：“陆修撰，皇爷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见驾。”
陆仁心中一凛。皇帝突然召见？所为何事？他立刻起身，对沈默和赵德柱道：“陛下召见，我需即刻入宫。京城之事，暂且放缓，一切待我回来再议。切勿轻举妄动。”
沈默和赵德柱也知事关重大，连忙点头。
陆仁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与京商受阻的烦闷，跟着太监快步走出茶馆，乘上宫里来的青呢轿，向着那重重宫阙而去。
一路无话。直至被引入乾清宫东暖阁，只见弘治皇帝朱佑樘独坐于书案之后，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云，甚至比往日更加憔悴几分。案头堆着的奏疏似乎也格外得多。
“臣陆仁，叩见陛下。”陆仁依礼参拜。
“平身吧。”弘治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陆仁身上，似乎想从他年轻的脸庞上寻找些什么。“陆修撰，你入翰林也有些时日了。朕观你平日言行，于经史之余，似对经济民生、货殖之道，亦有涉猎？”
陆仁心中猛地一跳，谨慎答道：“回陛下，臣愚钝，于圣贤书偶有心得外，确曾因家乡商会之事，对市井流通、百工技艺略知皮毛，实乃末学道，不敢妄称涉猎。”
皇帝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听这些谦辞，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中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虑：“末学道？若真有能生财济国之道，便是大道！陆修撰，朕今日不同你讲经论史。朕只问你，如今国用不足，边饷、河工，处处要钱，户部库存捉襟见肘，竟……竟有人将主意打到朕的内帑之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无奈与愠怒：“然内帑亦非无穷尽！朕今日召你来，便是想听听你这‘略知皮毛’的状元郎，除却加赋税、借内帑这些老生常谈之外，可有其他……嗯，其他能稍解朝廷燃眉之急的生财良策？你但无妨，言者无罪。”
暖阁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皇帝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更漏滴答之声。
萧敬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眼观鼻，鼻观心。
陆仁站在下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目光中的期盼与压力。
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就这样突兀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足以改变一切困局的契机。
但同时，也是一个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的险局。
他该如何回答？
是谨守翰林本分，含糊其辞？还是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抛出那已在心中酝酿多时、却惊世骇俗的计划？
陆仁的心跳骤然加速，脑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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