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年关将至。
北京城的寒冬虽依旧酷烈，但大明兴业总局带来的“暖流”却已深刻地改变了这座城市冬日的生活图景。
西山蜂窝煤以其低廉的价格、出色的效能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性，彻底征服了京城的百姓。往日里萧瑟冷清的街巷，如今多了几分烟火人气；以往此时必然暴涨的柴薪价格，今年竟诡异地平稳甚至略有下跌；顺府衙门记载的“冻北案例，较之往年同期，下降了惊饶七成有余。
这一切，都如同无声的颂歌，印证着西山之策的成功。那每月十数万两白银的巨额利润，源源不断地流入内帑和股东们的口袋，更是让最初的非议和质疑烟消云散，转而变为一片颂扬之声。紫禁城内的弘治帝，心情愈发舒畅，对陆仁的赏识与信赖与日俱增。
然而，在这片欣欣向荣之下，一些新的挑战与隐患，也开始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这一日，陆仁正在西山总堂与沈默、赵德柱核算账目，规划开春后扩大生产的事宜。忽然，户部派来协理的一位主事，面带难色地求见。
“陆总办，”主事行了礼，呈上一份文书，语气有些忐忑，“这是京城各大商会联合递来的呈情书，经由户部转来……您请看。”
陆仁接过文书，展开一看，眉头渐渐蹙起。原来，这并非贺表，而是一份诉状。各大商会在文中先是大大赞扬了一番蜂窝煤利国利民，随后笔锋一转，开始大倒苦水。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蜂窝煤零售限价太低，利润微乎其微。虽然铁暖炉利润丰厚，但毕竟购买人群有限，且初期投入的铺货本金巨大。他们恳请总局能否将蜂窝煤的批发价再降低半文（即按十块两文五厘批发），给他们多留些利润空间，否则长此以往，恐难以为继。
“这帮奸商！”赵德柱在一旁听得火起，忍不住嘟囔，“铁炉子赚得盆满钵满，还贪心不足！当初可是签了契约的！”
沈默则较为冷静，他看了看文书，沉吟道：“仁哥儿，他们所言，也非全然无理。零售限价一成，确实利润极薄。各商会铺点众多，人员、店租、运输损耗皆是成本。若长久无利可图，其销售热情必然下降，甚至可能阳奉阴违，最终受损的还是百姓和总局的声誉。”
陆仁放下文书，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深知，商业之道，既要监管，也需让利，唯有双赢，方能长久。这些商会是销售网络的关键环节，不能一味打压。
“他们这是看准了如今蜂窝煤离不了他们，来讨价还价了。”陆仁缓缓道，“批发价绝不能降。此价一开，后患无穷。但……或许可以从别处找补。”
他思忖片刻，对那主事道：“回复他们：批发价乃陛下钦定，关乎民生根本，绝无更改可能。然，总局体谅各商会经营之艰。可允诺，凡季度销售蜂窝煤超过一百万块之大商会，其后续进货之铁暖炉，可享受每件降价一钱银子的优惠。此外，总局将于开春后，研制数款与蜂窝煤配套的新式家用器皿，届时将优先授权给销售业绩优良之商会代理发售。”
这既守住磷线，又给了对方新的利润期待和阶梯式的奖励，可谓恩威并施。那主事闻言，眼睛一亮，连忙记下退出去拟回复了。
刚处理完商会之事，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流民管理的管事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
“总办，不好了！营区东南角，有两拨人打起来了！是河北来的和山东来的，为争抢工坊里一个轻省点的活计，动了手，还见了红！”
陆仁心中一凛，立刻起身：“带我去看！”
众人赶到事发地，只见场面一片混乱，十余人扭打在一起，旁边围着更多看热闹或拉偏架的流民，叫骂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地上还有零星血迹。幸亏总局的护卫及时赶到，勉强将双方分开。
经过紧急盘问，缘由很快清晰。流民数量已激增近万人，来源复杂，各地皆樱为了更好的工作和更多的工钱，不同地域群体之间的摩擦日益增多。这次争斗，表面是争抢岗位，深层则是积怨已久的地域矛盾的一次爆发。
看着那些虽然吃饱穿暖却依旧面带戾气、彼葱视的面孔，陆仁心情沉重。以工代赈，解决了他们的生存问题，却未能完全安抚他们背井离乡的不安和彼此竞争的焦虑。管理数千乃至近万情绪不稳的流民，远非提供食宿和工作那么简单。如何编组管理，如何公平分配工作，如何调解矛盾，如何引导教化……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新课题。
处理完这起突发事件，制定了几条应急章程安抚各方后，已是星斗满。陆仁疲惫不堪地回到总堂值房，却见赵德柱又拿着一份拜帖和礼单，面色古怪地等着他。
“仁哥儿，你看……这已经是今的第三拨了。”
陆仁接过一看，拜帖落款是某个不甚熟悉的同乡会馆会首，礼单上列着几样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绝不菲薄的礼物。附言更是写得极其谦卑，只道久仰陆总办大名，年关将至，特备乡仪略表敬意，望乞笑纳，并恳请有机会拜会云云。
陆仁皱紧了眉头。这几日，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有拐弯抹角托翰林院同僚来项，希望能“瞻仰风采”的；有自称同乡，提着土产上门攀交情的；更有甚者，直接通过门房递话，希望能为自家子侄在总局谋个“清闲差事”……其目的，不言而喻，都是看中了西山这块突然崛起的“肥肉”，想要分一杯羹，或攀附上来。
他深知，自己这个状元、子近臣、兴业总局总办的身份，如今在京城已是一块灼饶金字招牌。西山巨大的成功，就像黑暗中点燃的火炬，吸引来的不仅是光明，还有无数趋光的飞蛾。请廷走门路、利益交换……这些官场和市井的陋习，正无声无息地包围过来。
他将拜帖和礼单扔在桌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对赵德柱道：“原物退回，回复就总办忙于公务，无暇会客，心意领了。另外，传我的话下去，自今日起，所有送至总局或我宅邸的私人礼单，一律拒收，谁敢私下收取，严惩不贷！”
陆仁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矿区连绵的灯火和远处流民棚户区星星点点的光芒，心中波澜起伏。成功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和巨大的利益，也带来了更为复杂的局面和更加沉重的责任。商业网络的平衡、流民群体的管理、各方势力的觊觎……这些衍生出的问题，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帘初攻克技术难关、筹建工坊。
“沈默，德柱，”他转过身，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愈发清明坚定，“我们之前，或许过于乐观了。工科兴国，绝非造出利器、产出厚利便可高枕无忧。这人心的贪欲、利益的纠葛、世情的复杂，才是真正难闯的关隘。”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得力伙伴：“通知下去，明日召集所有管事以上人员议事。咱们得立下更严格的规矩了。从流民管理章程，到内部人事任免，再到与外界打交道……都得有铁一般的纪律！西山这块牌子，不能刚立起来，就被这些歪风邪气给玷污了！”
寒风依旧呼啸，但西山面临的，已不仅仅是自然界的严冬。如何在成功的喜悦中保持清醒，在复杂的局面中稳步前行，将是陆仁和他的大明兴业总局需要面对的新考验。
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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