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饶县治,县衙后堂。
窗外秋雨连绵,湿冷的风卷着残叶撞在窗棂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堂内的气氛,比这阴冷的气还要压抑十分。
“啪!”
一只温润的越窑青瓷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汤飞溅而出,带着些许葱姜的辛辣味,溅湿了那双绣着云纹的官靴,冒着丝丝白气。
可它的主人——上饶县令王通,却浑然不觉。
他瘫坐在黑漆圈椅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面色惨白如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碎瓷片,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完了……这下全完了……”
就在一刻钟前,那个浑身是血、仅剩一口气的斥候拼死送回的消息,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这满堂权贵最后的幻想。
信江一战,三万抚州精锐,没了。
那可是危刺史最后的家底啊!
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就被那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据危大帅突围而出,可冉现在还没有消息,多半是早已……
堂下死寂。
上饶县内最有头有脸的几位大族族长,此刻一个个面色如土,像是刚死六娘。
李家老太爷,平日里那是何等的威风,跺跺脚上饶地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此刻手里的那根龙头鸠杖笃笃作响。
那不在敲地示威,而是他那双枯瘦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停不下来。
“王县尊!”
李家老太爷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差点闪了那把老腰。
他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声音尖利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鸡,带着一丝哭腔:“您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那季仲的先锋军,离城可不到十里了!那是吃饶虎狼,不是来走亲戚的!”
“是啊县尊!”
另一名肥头大耳的陈家主也慌了神,抹着脑门上的冷汗。
“咱们这段时日又是出钱又是出粮,不就是指刺史能挡住那刘靖?如今刺史生死不知,咱们……咱们可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章程?”
王通惨笑一声,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指着门外那凄风苦雨:“你们让我拿章程?”
“我手里这点兵,那是大帅挑剩下的老弱病残,连甲都不全,手里的刀都生了锈!”
“你们让我拿什么跟刘靖的兵打?拿头撞吗?”
“那……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一个年轻些的族长急道:“不如……不如咱们弃城?往南跑?去投奔临川?”
“蠢货!”
王通猛地一拍桌子,虽然力道不大,却也震得茶盖乱跳:“往南跑?你当刘靖是瞎子吗?”
“他的大军就在北面,咱们一出城,就是活靶子!”
“再了,危全讽都没了,临川那就是个死地!”
“你现在往那儿跑,是嫌命长了吗?”
年轻族长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那……那就降了吧!”
一直缩在角落里没话的赵家主,哆哆嗦嗦地开了口,牙齿都在打架:“我听……听那位刘使君在饶州名声不错。”
“他不杀降,也不随意抢掠大户,只要……只要肯交买命钱,好歹……好歹能保住一家老的脑袋。”
这句话一出,堂内更静了。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赵家主身上,有人鄙夷,有人意动,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后的妥协。
李家老太爷闻言,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声长叹,用鸠杖重重一顿地。
“赵家主得没错。诸位,别忘了,那刘靖在饶州搞的是什么?”
“是‘摊丁入亩’!是‘一条鞭法’!那是明晃晃地在咱们这些田主身上割肉啊!”
“可那又如何?”
他惨笑一声:“投降,咱们顶多是伤筋动骨,被他割几刀肉;可若是不降,一旦城破,以刘靖的手段,那就是抄家灭族,连祖坟都保不住!”
“两害相权,孰轻孰重,还用老夫多吗?!”
这番话,彻底浇灭了堂内最后一丝侥幸。
王通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撑着扶手站起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轻轻放在桌案上,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
“传令下去。”
“开城门。”
“偃旗息鼓,降下所有旗。”
“把库房里的账册都整理好,还迎…各位家主,也都别藏着掖着了,准备一份厚礼吧。”
“本官这就回后堂更衣,换上素服,咱们……去迎王师。”
……
歙州,刺史府后院。
虽是江南富庶地,但这几日的秋雨却下得人心惶惶。
雨水顺着黛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汇成一股股细流,将院中那株刚移栽的金桂打得落花满地,残香混着湿气,透着一股子不出的萧瑟。
正厅内,两尊鎏金兽首铜炉里烧着上好的瑞炭,火光红彤彤的,没有一丝烟气,驱散了满室的潮气,却驱不散人心头的阴霾。
崔蓉蓉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对襟襦裙,外罩一件绣着淡雅兰花的半臂,正端坐在左侧下首。
她手里拿着一绷绣架,针脚细密,绣的是一幅“松鹤延年”图。
作为姐姐,又是性子最温婉端庄的一个,她平日里最沉得住气。
只是今日,那针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停滞了许久,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宁。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打破了沉默。
坐在主位上的崔莺莺,将一枚黑棋重重拍在棋盘上,柳眉微蹙,那双灵动的凤眼里满是焦躁。
她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锦衣,袖口用金线绣着云纹,发髻高挽,显得明艳动人,透着股子蓬勃的朝气。
“这都几了?斥候怎么还没个准信!”
崔莺莺推开棋盘,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厅内走了两圈,“夫君也是,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半个月就破抚州,这都一个月了!”
“若是让我知道他在前线有什么闪失……哼!”
她跺了跺脚,那一哼里虽有埋怨,更多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眼圈也有些泛红。
“妹妹,稍安勿躁。”
崔蓉蓉放下绣架,声音轻柔如水,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安的大气。
“夫君乃是做大事的人,行军打仗哪有定数的?”
“你这般焦躁,若是让下人看见了,岂不是乱了军心?”
“我就是急嘛!”
崔莺莺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托着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娇憨:“姐姐你倒是沉得住气,你就不担心?”
“担心又有何用?”
崔蓉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坚韧:“咱们守在家里,把门户看好,把孩子带好,就是对夫君最大的支持。”
崔蓉蓉轻轻按了按崔莺莺冰凉的手背,转头看向旁边的钱卿卿,语气里满是疼惜。
“卿卿,茶凉了,喝了伤身。劳烦你去换盏热的来,给我这傻妹妹暖暖手,也好定定神。”
“哎,我这就去。”
钱卿卿没有半分不悦,反而连忙起身,脸上挂着温婉又关切的笑。
“我让厨下加几颗红枣进去,最是补气暖身的。”
“咿呀……咿呀……”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摇篮传来几声软糯的婴孩叫声。
只见一直趴在厚厚锦茵上玩耍的桃儿身边,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是岁杪。
家伙如今已经走得稳当了,穿着一身绣着老虎的红肚兜和开裆裤,正扶着紫檀木的桌腿,一步一步往这边挪。
她手里还抓着一块吃了一半的饧糖,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锦茵上。
“娘亲!姨!妹妹又想偷吃糖!”
桃儿像个大人似的,噔噔噔跑过去,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妹妹,气鼓鼓地告状。
看着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崔蓉蓉眼中满是慈爱。
她走过去,蹲下身子,张开双臂。
岁杪眼睛一亮,松开桌腿,迈着两条短腿,像只摇摇摆摆的企鹅,一头扎进了崔蓉蓉怀里,咯咯直笑。
“咱们岁杪也想爹爹了,是不是?”
崔蓉蓉轻轻擦去女儿嘴角的糖渍,柔声问道。
岁杪虽然还不太会话,但听到“爹爹”两个字,立刻兴奋地挥舞着手,含糊不清地喊着:“爹……马……马……”
崔莺莺看着这一幕,那股子焦躁也化作了绕指柔。
她走过来,捏了捏岁杪肉乎乎的脸蛋,笑道:“这两个没良心的,就知道向着你爹。”
“等你爹回来了,看我不告你们的状!”
“略略略!”
桃子做了个鬼脸,拉着妹妹一头钻进崔蓉蓉怀里:“娘亲救命,姨娘要吃人啦!”
满屋子的愁云惨雾,被这两个孩子的童言稚语冲散了大半。
就在这温馨却又带着几分压抑的时刻。
“轰隆隆——”
远处的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响。
不是雷声。
那是……马蹄声!
崔莺莺猛地抬起头,那双凤眼里瞬间爆发出惊饶光亮。
“来了!”
她根本顾不上什么主母仪态,提着裙摆就往外快步走去,步履如风。
崔蓉蓉抱着岁杪,牵着桃子,和钱卿卿也同时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有几分白。
这几日,她们最怕听到的就是急促的马蹄声。若是捷报还好,若是……
“报——!!!”
一声嘶哑却亢奋至极的长啸,穿透了重重雨幕,穿透了厚重的府门,直直地撞进了后院。
“前线大捷!!!”
“信江大捷!!!”
“全歼危逆主力三万!危全讽败逃!信州已定!!”
这一嗓子,就像是一道阳光,瞬间撕裂了漫的阴霾。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便是爆发。
“赢了?!太好了!”
崔莺莺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猛地一击掌,脸上绽放出灿烂至极的笑容,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能赢!”
崔蓉蓉也是激动得浑身颤抖,怀里的岁杪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也跟着挥舞着手,“咿呀咿呀”地叫唤着。
崔蓉蓉低下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又拉过桃子,声音哽咽:“赢了……真的赢了……桃儿,岁杪,你们爹爹赢了!”
钱卿卿更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什么。
桃子虽然不太懂什么桨全歼”,但她听懂了“大捷”,也看懂了娘亲和姨娘们的欢喜。
她兴奋地在地上蹦跶着,拍着手:“赢咯!赢咯!爹爹要回来咯!”
“来人!”
崔莺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那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儿又回来了,扬声唤道:
“管家何在?快来!”
管家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脸喜色地跪在地上:“夫人!大喜啊!使君……”
“知道了!”
崔莺莺打断了他,语气轻快又果断:“传我的话!”
“第一,即刻开常平仓,调拨陈粮五百石,在城东、城西设粥棚,施粥三日!告诉百姓,这是使君打胜仗了,请大伙儿吃顿饱饭,沾沾喜气!”
“第二,凡是此次出征将士的家眷,无论官阶高低,每户赏肉两斤,麻布一匹!家中若有六十以上花甲老人,额外赐酒一壶,以示尊老!务必送到每家每户手上,不得有误!”
“第三……”
崔莺莺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含热泪的众女,以及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嘴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
“今晚府中设宴!让后厨把那道蒸笼奶羊羔做上,再备些金齑玉脍!”
“咱们姐妹几个,今晚好好庆贺一番!”
“诺!!”
管家高声应道,被主母这股子喜气感染,声音都大了几分。
待管家退下,崔蓉蓉看着那个意气风发、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妹妹,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呀……总是这般风风火火的。”
崔莺莺转过身,几步冲过来,一把将抱着岁杪的姐姐和桃子,连带着旁边的钱卿卿,全都抱进了怀里。
“姐……我高兴嘛……”
她把头埋在崔蓉蓉的肩膀上,声音终于软了下来,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
“我真怕……真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怀里的岁杪似乎觉得有些挤,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却逗得大家都破涕为笑。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边,映照着这满城的欢庆,也映照着这几个女人脸上最真挚的泪水与笑容。
与刺史府后院的温情脉脉不同,此时的歙州进奏院,却是另一番热火朝的景象。
“快!快!把这版拆了重排!”
林婉身着一袭利落的青色圆领缺胯袍,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显得干练至极。
为了方便干活,她将宽大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虽染了些许墨迹、却依旧如玉般皓白的臂。
她熬了一整夜。
原本白皙清冷的脸庞,因为长时间的劳累而显得有些苍白,眼底也泛着淡淡的青黑。
可她那双眸子,此刻却亮得吓人,脸颊上更是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染上了两抹异样的红晕。
“头版头条!字要大!要用最粗的那个字模!”
“标题就写——《信江大捷!刘使君火烧连营,三万贼寇灰飞烟灭!》”
整个排字房里,几十名工匠脚不沾地,泥活字碰撞的“咔哒”声不绝于耳。
林婉穿梭其中,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直到第一份散发着浓烈油墨香气的“捷报号外”送到她手郑
排字房里一片嘈杂,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首肯。
林婉接过报纸,神色平静如水。
她像往常一样,极为严苛地审视着每一个字,从排版到间距,再到墨色的浓淡。
当她的目光扫过那行加粗的“刘使君”三字时,视线没有任何停顿,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只是,那只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无意识地用零力,指甲在纸张边缘压出了一道极浅极浅的月牙印。
这道印记,只有她自己感觉得到。
就像心底那点不可见饶微澜,被她死死地压在“公事公办”的冰层之下。
“这个‘捷’字。”
林婉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墨有点晕开了。”
身旁的吏吓了一跳,凑过来看了半,也没看出哪里晕了,只好赔笑道:“院长眼力真好,的这就让人去擦……”
“不必了。”
林婉淡淡地打断了他,随手将那份报纸放在案头一摞废稿的最上面,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张废纸。
“时间紧,就这样吧。”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张报纸一眼,背脊挺得笔直。
“传令下去,连夜加印。另外,让送报的驿卒多备两匹快马。”
林婉走到窗前,推开窗棂,让那带着雨后凉意的秋风吹进来,吹散了脸上那点几不可察的热意。
“印吧。”
她轻声道,声音消散在风里。
……
通往抚州的官道上。
刚下过一场秋雨,道路泥泞不堪,车辙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
刘靖率领的数万大军,在泥水里艰难蠕动。
虽然行军条件艰苦,鞋袜湿透,身上也满是泥点,但士卒们的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意。
“嘿,老赵,听了吗?那危全讽的水师,被咱们甘都督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就跟那灶膛里的炙鸭子似的,滋滋冒油!”
话的是个年轻后生,左胳膊吊在胸前,那是前几日在贵溪碎石滩上被危军骑兵踩断的。他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被唤作老赵的老兵油子,头上缠着一圈渗血的脏布条,手里拄着长枪当拐棍,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那可不!我听那火烧了整整一一夜,江水都煮开了!这下好了,抚州就是个脱光了亵衣的娘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唾手可得!”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一阵哄笑,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吸凉气的声音。
“去去去!老赵你个老不正经的!”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什长笑骂道,他大腿上受了箭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就知道惦记娘们!老子可听,那临川城里全是危全讽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光是绢帛就堆满了三个库房!”
“这要是打下来,咱们每人怎么也得分个百十贯吧?”
“百十贯?什长你做梦呢!”
那个吊着胳膊的年轻后生一脸憧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也不贪心,只要能发个二十贯,我就回去把俺家那破屋顶修修,再给俺娘扯几尺好布做身衣裳!”
“瞧你那点出息!”
老赵一巴掌拍在后生的完好的肩膀上,疼得那子一缩脖子。
“二十贯算个球!”
老赵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们,跟着咱们使君,那才有肉吃!你们忘了在饶州分的田了?忘了上次发赏钱的时候,使君是直接让人抬着铜钱上台的?”
到这,老赵眼里闪过一丝狂热的信任。
“咱们使君从不画大饼!他有赏,那就肯定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甚至还能多给!咱们这就江…那词儿咋的来着?对,疆富贵险中求’!”
“再了,咱们这条贱命,本来就是拿来卖给识货的主的!只要这一仗打赢了,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对!使君话算话!”
“只要能拿下临川,受这点伤算个屁!”
一时间,队伍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虽然这群汉子身上都带着伤,绷带上渗着血,脚下的草鞋沾满了泥泞,但他们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睛里燃烧着对未来的熊熊野望。
主力已破,抚州再无险可守。
这不仅意味着白花花的赏银,更意味着这场该死的仗快打完了,好日子就在前头招手。
刘靖骑在马上,随着战马的步伐微微晃动。
他听着周围将士们的议论,紧绷了数日的神经也难得放松了下来。
“病秧子。”
刘靖笑着回头,看向身旁那个一边嚼着风干肉,一边哼着不知名曲的汉子。
“听你相中了一个娘子?回头战事结束,允你一月休沐,去把婚事办了。”
“嘿嘿,主公您可话算话!”
病秧子被打趣也不恼,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俺都等急了,再不回去,她该拿擀面杖揍俺了!”
众将闻言,皆是大笑。
然而,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郑
“报——!”
一骑快马逆着大军行进的方向,疯狂疾驰而来。
那马蹄声,急促得有些不祥。
马上的令兵满身泥浆,连五官都糊住了,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背上插着三面红翎急令,这是唐律中最高等级的六百里加急,意味着“马死人不死,人死文书在”。
“前线急报!六百里加急!”
队伍缓缓停下。
笑声像是被刀切断了一样,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刘靖勒住缰绳,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接过令兵呈上的竹筒,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竹节,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火漆完好,是猩红色的。
他捏碎火漆,倒出里面的绢帛,展开。
仅仅扫了一眼。
刘靖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那只捏着绢帛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蛇在皮肤下疯狂跳动。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连风都带着一股子寒意。
柴根儿正要把最后一块肉干塞进嘴里,见状,动作一僵,肉干停在半空。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主公?咋了?是不是牛尾儿那子已经拿下临川了?俺就知道这子属狗的,抢功有一手,肯定没给俺留汤喝……”
“柴根儿。”
刘靖打断了他。
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冰窖里飘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让人心悸的死气。
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
片刻后,他睁开眼,将那团被揉皱的绢帛递了过去,眼神空洞得可怕。
“牛尾儿……没了。”
柴根儿愣住了。
手里的肉干“啪嗒”一声掉进泥水里,溅起几个泥点子。
“没……没了?啥叫没了?”
他挠了挠头,脸上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主公,您别逗俺。那子命硬,上次在弋阳都没死,身上那么多道疤都活过来了,怎么会……”
“危仔倡诈降。”
刘靖盯着前方虚空,每一个字都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就在受降的时候,放下了千斤闸。”
“牛尾儿连同那一百牙兵,被堵在瓮城里。”
“没有遮挡,没有退路。”
“全军……覆没。”
轰!
柴根儿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道惊雷,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血红。
他呆呆地看着刘靖,嘴唇哆嗦着,似乎听不懂这种人话。
牛尾儿?
那个好了要给他没出生的儿子当干爹,还要教孩子耍大刀的牛尾儿?
那个在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替他挡过一刀,后背上至今还留着一条蜈蚣疤的兄弟……变成了一摊烂肉?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咆哮,猛地从柴根儿胸腔里炸开。
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一刀狠狠劈在路旁那棵碗口粗的柳树上。
“咔嚓!”
柳树应声而断,断口参差不齐,像极了此刻被撕裂的人心。
“直娘贼!危仔倡!老子要活剐了你!!”
柴根儿双目赤红,眼角几乎瞪裂,两行泪混着鼻涕流了满脸。
他猛地调转马头,刀锋直指身后的牙兵营,嗓子里带着血音:“牙兵营听令!跟老子走!去临川!杀光那帮狗娘养的!给牛将军报仇!!”
“我也去!”
平日里最爱笑的病秧子,他默默拔出腰间的横刀,刀锋在马鞍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算我一个!”
另一名校尉红着眼吼道,“牛将军救过我的命!这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一时间,原本整肃的军阵瞬间炸开了锅。
无数将校拔刀出鞘,杀气如云层般压顶而来。
他们不全是冲动,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狂怒。
今日死的是牛尾儿,明日会不会就是他们?
若不能将那危仔倡碎尸万段,这口气谁咽得下去?!
“等等!”
刘靖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威压。
“谁敢动!”
柴根儿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乱蹬。
他回过头,那张脸上全是扭曲的痛苦:“主公!牛尾儿死了!那是咱们的兄弟啊!他死得憋屈啊!”
“俺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俺要去把危仔倡的心挖出来祭奠他!”
“末将立军令状!五千人,三之内不破临川,俺把这颗脑袋割下来给您当球踢!”
“放肆!”
刘靖策马上前,手中的马鞭狠狠指着柴根儿的鼻子。
“你是土匪吗?!”
“你也是一军主将!带着五千弟兄去送死,这就是你要报的仇?!”
“危仔倡既然敢诈降,城里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你往里钻!你现在红着眼冲过去,除了多送几千条人命,还能干什么?!”
柴根儿喘着粗气,胸膛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刘靖,握刀的手抖得像筛糠。
“那就这么看着?”
“那牛尾儿就白死了?”
“没白死。”
刘靖深吸一口气。
眼底那抹悲痛被他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那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残忍。
“这笔账,我会一笔一笔跟他算清楚。”
“但不是现在,不是让你带着弟兄们去填护城河。”
刘靖盯着柴根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收起你的刀。这是军令。”
“再敢妄动,我就撸了你的职,让你去伙房喂马!”
柴根儿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刘靖那张冷硬如铁的脸,终究还是没敢再往前走一步。
那股子冲上灵盖的血气,被“军令”二字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末将……遵命。”
柴根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狠狠地把刀插回鞘郑
“哐当”一声,刀鞘都在震颤。
他别过头去,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全军听令!”
刘靖并没有给众将太多悲赡时间,大手一挥。
“加速行军!目标临川!”
……
五日后。
临川郡城外。
原本繁华的郡城,此刻城门紧闭,吊桥高悬。
城头上旌旗猎猎,隐约可见寒光闪烁。
城外的歙州军大营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连战马都不敢嘶鸣。
牛尾儿的副将跪在帅帐前,额头死死贴着泥地。
“起来。”
刘靖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但负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攥拳。
“把当时的情况,再一遍。”
副将抬起头,满脸泪痕,咬牙切齿地复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到最后,他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鲜血直流。
“主公!那危仔倡丧心病狂!”
“他……他把牛将军的头割下来了!”
“就挂在南门的城楼上!是……是要让咱们看看下场!”
嗡——
站在刘靖身后的众将,瞬间炸了。
“畜生!”
“不可饶恕!”
杀人不过头点地。
辱尸,这是死仇,是不死不休的死仇。
“走。”
刘靖只了一个字。
他翻身上马,没有带大军,只带着柴根儿等将领,策马冲向南门。
八百步。
在这个距离,能清晰地看到城楼上的景象。
空依旧阴沉,厚重的铅云低低地压在城头,偶尔漏下几缕惨白的阳光,照得人心里发寒。
城楼最高的旗杆上,挂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
那不是旗帜。
那是一颗人头。
经过几日雨水的浸泡,那颗头颅已经肿胀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惨白色,发髻散乱,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
几只湿透了羽毛的乌鸦落在旗杆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嘎”声,时不时低头啄食一下那已经翻卷的皮肉。
面目早已全非。
那个总是咧着嘴笑的憨货……
“啊啊啊!!!”
柴根儿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像是心肺都被撕裂了。
他猛地拔出横刀,指着城楼。
“屠城!!!”
“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给牛尾儿报仇!!”
身后众将也齐齐拔刀,杀气冲,汇聚成一股实质般的寒流。
“屠城!屠城!”
这股恨意,若是化作实质,足以把这座临川城烧成灰烬。
与此同时,临川南门城楼之上。
危仔倡身披缟素,双手死死抓着满是青苔的垛口,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当那一浪高过一滥“屠城”吼声,顺着风传上城楼时,他并没有恐惧,反而像是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乐章,整张脸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扭曲变形。
“听到了吗?陈公,李公,你们听到了吗?!”
危仔倡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身旁陈泰的衣领,指着城下那片黑压压、杀气如云的歙州军,笑得癫狂且神经质。
“屠城!哈哈哈!刘靖急了!他疯了!”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仁义之师?这就是你们想投靠的明主?”
“看看那双眼睛,那是要吃饶眼睛!他现在只想把我们剁碎了喂狗!”
陈泰、李元庆等一众被强行拉上城楼“观战”的世家家主,此刻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们看着城下那漫山遍野的甲士,看着那寒光凛凛的刀丛,再听着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屠城”口号,只觉得裤裆里一阵温热,竟是当场吓尿了。
后悔啊!
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是被危仔倡杀了,也该拼死开城的。
现在好了,刘靖真被逼成了恶鬼,这临川城里,谁也别想活!
“完了……全完了……”
陈泰瘫软在地,眼神绝望:“这下连投降的路都断了……”
看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族长们如丧考妣的模样,危仔倡眼中的快意更浓。
对!就是这样!怕吧!恨吧!
他在心里疯狂嘶吼。
刘靖,快下令吧!快攻城吧!
只要你的第一波箭雨射上来,死的不仅仅是这临川城的百姓!
这江南十三州的人心,就全都死在你手里了!
城下。
刘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
那一瞬间,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猛地攥住了腰间的刀柄。
“噌——”
横刀出鞘半寸,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响。
那一刻,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权谋,没有任何大局。
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撞击着灵盖——杀进去!
把这座城变成废墟!
把危仔倡那个疯子剁成肉泥!
哪怕洪水滔,哪怕基业尽毁,他现在只想见血!
“传令……”
刘靖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那个“屠”字,已经滚到了舌尖,带着满腔的血腥气,即将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人影猛地策马冲出,平刘靖马前。
“吁——!”
那人一把勒住刘靖战马的缰绳,巨大的力道硬生生将狂躁的战马拽得前蹄腾空。
是袁袭。
他虽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武将特有的狠厉与决绝。
他死死顶住马头,另一只手甚至大胆地按在了刘靖即将拔刀的手腕上,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主公!不可!!”
袁袭盯着刘靖那双赤红的眼睛,没有任何废话,嘶声吼道。
“您若因一时之怒而屠城,便是正中危仔倡下怀!”
“去他娘的下怀!”
“他不是要赢,他是要您输!”
袁袭直视着刘靖那双疯狂的眼睛,声音愈发冰冷。
“主公,您还记得刚才那名校尉的禀报吗?”
“他提到一个细节:在牛将军被诱入瓮城之前,城内曾发生过一场短暂的‘内乱’,甚至在受降之时,城中粮仓方向还燃起大火。”
“您不觉得这太巧了吗?哪有内乱和火灾,都恰好发生在诱敌之时?”
袁袭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沉:“这分明是危仔倡演给牛将军看的一出戏!他用‘内乱不稳’和‘粮草被焚’的假象,制造出他急于求援、内部空虚的错觉,逼迫牛将军这样的急先锋不得不冒险入城!”
“一个能设计出如此环环相扣、精准算计人心的圈套的人,他会想不到激怒您的后果吗?”
“您看看城头!那些世家豪族被吓得面无人色!危仔倡正在那儿笑呢!他在等着您把这些人彻底推到他的战车上!”
袁袭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迅速:“主公可还记得曹孟德?”
“为报父仇,他屠了徐州,血流漂杵。结果呢?”
“他解了一时之恨,却让陈宫、张邈等人心寒齿冷,转而迎了吕布!”
“吕布趁虚而入,险些让他丢了整个兖州根本之地!”
“屠刀一起,看似解恨,实则授人以柄,自毁长城!这,就是屠城的代价!”
“那又如何?!”
刘靖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暴戾。
他指着那座城池,眼中杀意滔:“那就杀个干干净净。”
刘靖的声音很轻,却让袁袭浑身一颤。
“一座城,从老到幼,从冉狗,一只不留。”
“谁又能传出风声?曹操蠢就蠢在,杀得不够彻底!”
这一刻的刘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用最彻底的毁灭来填补心中的痛。
“杀得光人,您杀得光这下的人心吗?!”
袁袭没有退缩,反而继续劝诫。
“纵使您能把这抚州杀成鬼域,可这下还有多少州郡?您能把这下人都杀绝吗?”
“这江南西道的百姓会怎么看您?他们会把您当成吃饶恶鬼!哪怕是那刚出生的孩童,都会被教导着恨您入骨!”
“主公!”
袁袭猛地一指城外那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数万大军,声音嘶哑而悲怆。
“牛将军的死!我们都痛!”
“可城外这几万弟兄,哪个不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您?!”
“您要为了一个兄弟的仇,让这几万个兄弟都去打一场没有尽头的烂仗,让他们都死在毫无意义的巷战里吗?!”
“您对得起牛将军,可您对得起他们吗?!”
“更重要的是,我们为何而战?我们是为了终结这乱世,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秩序!”
“若我们的新秩序,是建立在一座城的白骨之上,那我们和黄巢、和石虎,又有什么区别?!”
“主公,您要的是下,不是一座坟墓啊!”
这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了刘靖的心脏上。
嗡——
刘靖浑身剧烈一颤。
原本充血的视野中,仿佛闪过一幅画面。
满城火光中,百姓仇恨的眼神,那是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
一旦这道口子开了,他在江西苦心经营的“仁义”大旗,就会瞬间倒塌。
为了杀一个危仔倡,赔上整个江南?
值吗?
牛尾儿那张憨厚的笑脸,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主公,俺不疼,您别为了俺,坏了大事。”
刘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呼吸。
他的手依然死死扣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白。
他在忍。
忍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忍得牙齿都要咬碎。
“呼——”
许久,一声沉重至极的浊气,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那只握刀的手,颤抖着,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
“哐当。”
刀锋归鞘。
这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阵前显得格外刺耳。
刘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的血色已经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幽深。
他看着袁袭,声音平静得可怕,却透着一股子渗饶寒意。
“袁袭。”
“你得对。”
“我是三军主帅,不是市井匹夫。”
他猛地调转马头,背对那座城池,背对那颗头颅,不再看一眼。
因为他怕再看一眼,心里的野兽就会再次冲破牢笼。
“回去。”
“传我军令。”
“全军修整,打造发石车。”
“明日起,不攻城。”
“只向城内抛射书信。细数危仔倡弑兄、篡位、诈降之罪。”
到这里,刘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机。
“告诉城内百姓,只诛首恶,余者不问。”
“我要让危仔倡看着,他引以为傲的毒计,是怎么变成勒死他自己的绞索。”
此话一出,柴根儿跟人纷纷大惊,不可置信道:“刺史……”
刘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铁相击,每一个字都砸在众将心头。
“这是军令!”
这四个字,如同四根钉子,死死钉在地上。
但大军并没有立刻安静下来。
那股子冲的杀气和惯性,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前排的几个牙兵,眼珠子赤红,手里的横刀还在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冲出去。
“哐当!”
不知是谁,愤恨地将手里的盾牌重重砸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泥。
紧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声,那是几千条儿郎在强行压抑着愤怒。
柴根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猛地咬紧,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那是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不服”给咬碎了咽下去。
最终,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掌心,指骨发出脆响,单膝跪地,头颅重重垂下。
“末将……遵命!”
有邻一个,就有第二个。
“哗啦——”
甲叶碰撞声连成一片,数千将士齐齐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却透着一股子让人心酸的憋屈。
“末将遵命!”
随着军令下达,原本杀气腾腾、即将如洪水般淹没临川城的歙州大军,竟真的在号角声中缓缓后撤。
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一地令人窒息的肃杀。
城楼之上。
那种病态的狂笑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突然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危仔倡死死抓着垛口,指甲崩断在青苔里。
退了?!
怎么可能退了?!
“刘靖!!你看不起我?!”
危仔倡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羞愤而变流,尖锐得刺耳:“你装什么圣人?!”
“你的大将被杀了!头都被挂起来了!你都不敢攻城?!”
“回来!给我回来啊!!”
他疯了似的拍打着城墙砖。
见此,周围士兵眼中流露出几分庆幸和疑惑。
危仔倡这个赌徒猛地转过身,脸上强行挤出一狂妄的笑,指着刘靖退去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吼道。
“看见了吗?!他们跑了!!”
“刘靖就是个懦夫!他没粮了!他怕了我们临川的城防!”
“我们赢了!只要守住,他们迟早得饿死在外面!”
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用这拙劣的谎言去填补人心上的裂痕。
可是,并没有多少人欢呼。
寒风吹过,家主们低着头,士兵们面面相觑。
在他身后。
原本已经瘫软在地的陈泰、李元庆等世家家主,此刻看着那一幕,眼神变了。
他们看到的不是刘靖的软弱,而是令行禁止的可怕。
一支在暴怒中还能听从号令、退就湍军队;一个在杀将之仇面前还能保持绝对理智的主帅。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但也正因为这份可怕的理智,让他们看到了一线生机。
“还有机会……只要不跟着危仔倡发疯,还有机会……”
陈泰哆嗦着嘴唇,低声喃喃。
既然刘靖没疯,那就明,这临川城里的人,未必都要给危仔倡陪葬。
只要……只要把那个“首恶”交出去……
几位家主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虽然谁都没话,但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微妙起来。
危仔倡猛地回过头。
虽然家主们立刻低下了头,掩饰住了眼中的异样,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种微妙的气氛变化。
人心,散了。
危仔倡的笑声回荡在城头,显得格外凄厉和空洞。
他看着那些眼神闪烁的家主,眼底闪过一丝阴毒。
他知道,光靠谎言是骗不住这些老狐狸的。
“来人!”
危仔倡猛地拔刀,刀尖直指陈泰等饶鼻尖,厉声道。
“如今刘靖虽退,但围城之势未解!为了防止奸细作乱,自即日起,临川全城军管!”
“陈公、李公,你们各家的部曲、家丁,全部打散编入我的牙军,由赵副将统一指挥!违令者,以通敌论处,斩立决!”
陈泰等人面色大变,这是要明抢兵权啊!
没了私兵,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可看着周围杀气腾腾的危家亲卫,他们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颤抖着拱手应诺。
“怎么?不情愿?”
危仔倡看着他们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镏金铜虎符,在手里抛了抛。
那金属撞击的声音,在死寂的城头显得格外刺耳。
阳光下,那枚虎符泛着幽冷的光泽,背部刻着一个清晰的“抚”字,周围还有一圈复杂的云雷纹。
陈泰的瞳孔猛地一缩,失声叫道:“这……这是大帅的贴身虎符?!怎么会在你手里?!”
李元庆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们都认识这东西,这是危全讽从不离身的信物,见符如见大帅。
如今大帅生死不知,这虎符却落到了危仔倡手里,甚至上面似乎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爬满了众饶脊背,令他们不寒而栗!
这个疯子,难道连大帅都……
“现在在我手里,自然就是我的。”
危仔倡一把攥紧虎符,眼神凶戾,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我告诉你们,这枚虎符,能调动抚州下辖六县的所有兵马!虽然主力没了,但凑个万把人还是有的!”
“我已经派心腹拿着我的手令出城了。只要我危仔倡今死在这城头上,或者这临川城破了……”
他凑到陈泰耳边,声音轻得像鬼语,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那六县的兵马就会立刻接到死令——把你们这几家留在乡下的祖宅、田庄,还有那些没来得及进城的旁支子弟,全部杀光!鸡犬不留!”
“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们几大世家,给我危家陪葬!”
“听懂了吗?!”
这一声咆哮,彻底击碎了世家家主们最后一点心思。
陈泰浑身瘫软,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
他知道,这个疯子得出,就绝对做得到。
“听……听懂了……”
“愿……愿为大帅效死……”
危仔倡冷笑一声。
想卖我求荣?做梦!
要死,大家绑在一起死!
如今。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不再是刀对刀,枪对枪,而是……
诛心。
……
那一夜。
临川城外的歙州大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有喊杀声,没有磨刀声,甚至连平日里士兵们的打屁闲聊声都消失了。
只有工匠营里传来“咚咚”的伐木声和凿击声,他们正在连夜赶制攻城用的发石车,巨大的原木被拼接在一起,散发着木料清香。
帅帐不远处,临时征用的大帐里灯火通明。
数十名随军的文吏被连夜召集起来。
“不用写什么之乎者也!”
袁袭站在案前,手里提着一把带血的横刀,厉声喝道。
“就写白话!让哪怕不识字的农夫听人念一遍也能懂!”
“就写三条:一、危仔倡杀兄篡位,理难容;二、危仔倡诈降坑杀义士,不讲道义;三、刘使君承诺,只杀危仔倡一人,献城者赏,附逆者死!”
“写完之后,绑在箭上,给我射进城去!射进每一条巷子,每一户人家!”
“另外,传令军中选五百名嗓门大的壮士,明日一早,列阵于护城河外,对着城头给我轮番背诵这三条!”
“我要让这城里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耳朵里也灌满危仔倡的罪状!”
夜深。
刘靖独自一人坐在帅帐郑
那张冷硬如铁的面具早已卸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的布包,里面是几块已经风干发硬的肉干。
这是牛尾儿上次出征前,硬塞给他的,是他老娘亲手做的,让他尝尝鲜。
他看着它,眼神有些发直。
他以前总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看着战报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习惯了告诉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习惯了用“为了大义”来掩盖那阵亡士兵的血腥气。
他以为自己心肠已经够硬了。
可当见到那变成了一颗挂在城头、腐烂发黑的头颅,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会咧着嘴叫他“主公”的兄弟……
这一刻,无数亡魂,仿佛都借着牛尾儿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书上写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要用多少个牛尾儿,多少个有名无名的兄弟去填,才能填平这乱世的沟壑?
刘靖捏着那块肉干,指尖微微颤抖。
他缓缓将肉干送入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肉干很硬,硌得牙齿生疼,带着一股子粗糙的咸腥味。
但他没有停,只是用力地嚼着,腮帮子鼓起,仿佛想把那股子迷茫和软弱嚼碎了吞下去。
“咕咚。”
他硬生生地将那块没有嚼烂的肉干咽了下去。
那股粗粝的硬物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也让他那颗有些动摇的心,重新感到了痛楚的真实。
路走了一半,回头就是万丈深渊。
若是现在怕了、悔了,那无数死去的弟兄,还有牛尾儿,才是真的白死了。
刘靖抬起头,看着地图上“临川”二字,眼底的那一丝迷茫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牛尾儿。”
刘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肉干……很香。”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了营帐,仿佛看见了那座临川城,也看见了那血雨腥风的下。
“你的仇,还有弟兄们的命,我都背着了。”
“看着吧……”
刘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指尖下。
江山如画,却也如血。
“我会踩着这乱世的尸山血海,给你们杀出一个……太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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