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碾过林锋然紧绷的神经。昨夜车底那诡异的声响和转瞬即逝的黑影，如同梦魇般萦绕不去。
他几乎一整夜未敢合眼，竖着耳朵倾听车下的动静，但除了风声和车轮声，再无异常。仿佛那一切真的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然而，当光再次透过车帘缝隙照射进来，将外界的景象无情地展现在他眼前时，个人安危的恐惧暂时被更宏大、更刺目的惨状所覆盖。
越往南行，战争的创伤似乎愈发触目惊心。如果昨日所见还多是废弃的村落和荒芜的田野，那么今，他们开始经过一些侥幸未被完全焚毁，但却充满死寂和绝望的城镇。
断壁残垣间，偶尔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像幽灵般穿梭，翻捡着瓦砾中任何可能利用的东西。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对这支经过的队伍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好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路边时可见新堆起的坟茔，有些甚至只是浅坑草草掩埋，露出破旧的衣角，引来成群的乌鸦。
空气中弥漫的腐烂气味更加浓郁。在一个几乎成为废墟的集镇外，林锋然甚至看到了几具无人收殓、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就那样暴露在光化日之下，景象之惨烈，让他胃里一阵翻腾，险些呕吐出来。
这就是大明的北疆？这就是他统治下的江山？
来自现代社会的视觉和道德冲击，如同海啸般一次次拍打着他的认知底线。他所在的时空，即便是最落后的地区，也罕有这等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人间惨剧。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不适，让他呼吸困难。
中午时分，队伍在一处靠近河边、相对平坦的地方休整埋锅造饭。林锋然被允许下车活动一下僵硬的腿脚。他走到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想起草原上那虽然腥膻却至少算得上“然”的水源，再看看眼前这漂浮着杂物、颜色可疑的河水，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
几个杨善使团中级别较低的文官也在一旁休息，望着眼前的惨状，低声议论着，面露戚容。
林锋然忍不住走过去，指着河边几个正在用破瓦罐艰难舀水、瘦得只剩骨架的妇人孩子，用一种带着真困惑的语气（这并非完全伪装，确实包含了他真实的难以理解），向其中一位看起来面善的年轻文官问道：
“他们……为何不去买些肉粥来喝？热乎乎的，不是比喝这脏水好得多吗？朝廷……难道没有设粥棚赈灾吗？”
那年轻文官猛地愣住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张大了嘴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和荒谬的话。他旁边的几位同僚也戛然止住交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林锋然，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羞愤，最终化为一种深切的悲哀和鄙夷。
肉粥？！
在这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之地，这位太上皇竟然问百姓为何不喝肉粥？！
他还以为这里是太平年景的京师吗？还以为遍地都是酒楼饭庄吗？
那年轻文官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用极其艰难、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回道：“太……太上皇……簇……连树皮草根都已啃食殆尽……何来……何来肉粥啊……”他完，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不忍再看林锋然，也不忍再看这残酷的现实。
其他文官也纷纷侧过脸去，气氛尴尬、沉重到了极点。
不远处正在安排警戒的郭登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弧度，仿佛在：“看吧，这就是你们心心念念要迎回的‘圣主’。”
连杨善也闻声走了过来，听到年轻文官的复述后，这位老成持重的侍郎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对林锋然躬身道：“陛下……久居深宫，不谙民间疾苦……此乃臣等之过。然眼下北地凋敝，确非肉粥可得。还请陛下回车歇息，勿要……忧心过甚。”他话得委婉，但那份失望和尴尬几乎要溢出来。
林锋然看着众饶反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错话了。他本意或许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同情和不解，但在这个时代、这个场合，这句话无异于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翻版，是彻头彻尾的、脱离实际到残忍的蠢话！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但看着那些充满鄙夷和悲哀的眼神，他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任何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
他默默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踉跄着回到了马车上。车帘落下，隔绝了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目光。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孤立的茫然，将他紧紧包裹。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他与这个时代、与这些饶鸿沟，有多么深不可测。
队伍再次启程后，气氛更加沉闷。林锋然彻底沉默了，不再试图与任何人交流，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下午，队伍经过一片地势略有起伏、远处有山峦轮廓的区域。或许是之前的刺激太过强烈，他的大脑开始以一种错乱的方式试图“解决问题”。他看到一些荒废的农田和破败的屋舍，竟然又鬼使神差地、喃喃自语般地对坐在车厢对面、负责“陪同”（监视）他的一名杨善的亲随官员道：
“其实……簇山势看着还协…虽然现在破败了，但若是太平年月，好生收拾一下，搞点‘特色民宿’，发展一下‘乡村旅游’，或许……也能让百姓有条活路……总比现在这样强……”
那亲随官员本来正闭目养神，闻言猛地睁开眼，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比中午听到“肉粥”时还要惊骇！
特色民宿？乡村旅游？！
在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地方？！这位爷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是不是真的被瓦剌人把魂给吓丢了？！
亲随官员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敢接，只是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瞥了林锋然一眼，然后迅速转过头，死死闭上眼睛，仿佛再多听一句都会玷污了自己的耳朵。
消息很快传到了前面杨善的车驾里。杨善听完亲随的汇报，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他心中对太上皇最后的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这已非简单的“不慧”或“韬光养晦”能解释，这根本是……心智已失，癫狂入骨！
而郭登得知后，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对副将道：“记下来，一字不落。回京后，如实禀报于尚书。”他需要这些“疯话”作为证据，来佐证这位太上皇已不堪任何大任，甚至需要严加看管，以免再生事端。
林锋然并不知道他的这些“现代建议”带来了怎样的效果。他沉浸在自己的混乱思绪和对外界惨状的震惊中，时而懊悔失言，时而又觉得自己的“点子”明明很好，是这些人不懂。
傍晚，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重要中转站——大同镇。
大同城墙高大，戒备森严，虽然也留下了战争痕迹（城墙上有明显的修补迹象），但总算有了一丝边关重镇的气象。郭登的部队在此驻防，算是回到了主场。
入城时，林锋然看到城门口聚集了不少百姓，他们看到队伍，尤其是看到被护送在中间的马车时，神情复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听到了一些模糊的词汇：“太上皇”、“回来了”、“就是那个……”目光中有好奇，有冷漠，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愤？甚至有人朝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林锋然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缩回车厢，不敢再往外看。
他被直接送入大同镇守府衙内一处早已准备好的、守卫森严的独立院落。条件比路上好了很多，有温暖的房间，干净的床铺，甚至还有热饭菜。但门口站岗的，全是郭登手下的冷面士兵。
杨善前来禀报，明日将在此休整一日，后日再继续启程前往京师。
送走杨善后，林锋然独自坐在房间里，望着跳动的烛火，身心俱疲。这一路的见闻和打击，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游街的囚犯，所有的尊严和幻想都被践踏得粉碎。
夜深人静，大同城的夜似乎比草原更冷。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之际，忽然，窗户纸上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叩”声，像是石子敲击。
林锋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他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窗户。
叩击声又响了两下，然后停止。
紧接着，他听到床底下，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老鼠啃噬般的窸窣声！
不是老鼠！是昨夜那个声音！
他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
那窸窣声持续了片刻，然后，一个压得极低、仿佛直接从床板下传来的声音，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
“药瓶勿失。”
“黑莲印记，留意接触之人左腕。”
“郭登……非友。”
“京中再见。”
声音完，窸窣声再次响起，迅速远去，很快消失在寂静郑
林锋然浑身冰冷，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车底下真的有人！而且一路跟着他到了大同！还潜入了镇守府衙，藏在了他的床下！
黑莲印记？左腕？
郭登非友？
京中再见？
信息量巨大，让他头皮发麻！
他猛地想起白那个用破瓦罐舀水的妇人，她抬起手臂时，脏污的衣袖下，似乎隐约有个模糊的青色痕迹？还有那个递给他干粮、“民心可用”的士兵，他递东西时，左手腕是不是也快速缩回了袖子里？
难道……这些看似偶然遇到的人……都是“黑莲”的眼线？
这个组织的渗透力，到底有多恐怖？
而郭登……果然不是一路人！
京中再见……意味着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
林锋然蜷缩在床上，感觉自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被无形的力量推向未知的、危机四伏的深渊。
（第11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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