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一位沉默的见证者，悄然滑入2013年6月。曾经被厚重春雪覆盖的松嫩平原，此刻已完全换了一副面孔。靠山屯及周边村落的积雪早已消融殆尽，渗透进干渴的土地，曾经冻得硬如铁板的土壤，如今变得松软而泥泞，散发着泥土与植物根茎混合的、略带腥甜的气息。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大地，远处的玉米地已经窜出了半人高的青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微风中摇曳，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充满了生机。然而，这生机勃勃的背景，却与几个特定院落里正在进行的肃穆工作，形成了刺眼而残酷的反差。
在红旗屯赵老栓早已荒废的老宅院子里，那种反差感达到了极致。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了院中每一处破败的细节。几名戴着白色手套、穿着深蓝色警用勘查服的警员，正围着东墙根下那口半埋在地里的冻缸，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他们手中的铁锹不再是冬日里破冰的利器，而是变得心翼翼，每一次下铲都只带走少量潮湿的泥土，仿佛生怕惊扰了长眠于茨亡魂。缸体大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布满青苔和污渍，缸口被板结的泥土和不知名的杂草封得严严实实，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坟墓。
派出所所长张劲松站在挖掘圈外，眉头紧锁，目光紧紧跟随着警员们的动作。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警服后背，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时不时抬起手，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提醒：注意脚下！别把现场踩乱了！李，你那边再慢点，用铲子侧面轻轻刮，对，就是这样......
挖掘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当一名年轻警员终于用铁锹的边缘，心地撬开了封住缸口的最后一块硬土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随着泥土的松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年腐烂有机物、湿土、以及冰雪残留的、阴冷发霉的复杂气味，猛地从缸口逸散出来，扑面而来。那味道如此浓烈而怪异，让离得最近的几名警员都忍不住下意识地偏过头，有人甚至跑到墙角干呕起来。
赵磊立刻上前，他戴着双层口罩，手里拿着强光手电筒，弯腰将光柱投向那黑暗的缸内。光线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通道，慢慢勾勒出里面一个蜷缩的、被黑褐色泥土和少量未完全腐烂的冻梨残骸包裹着的人形轮廓。衣物已经破损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样式。张所，赵磊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带着一丝沉重，是赵老栓......没错。尸体......因为一直处于低温和密闭环境，腐败程度比想象中要轻，还没有完全烂掉。
早已准备就绪的李雪，背着她的银色现场勘查工具箱，快步走上前。她熟练地戴上N95口罩和护目镜，阻隔了大部分令人不适的气味。先进行多角度拍照，固定现场原始状态。她冷静地指挥着，两名助手立刻从不同角度对缸内情况进行拍摄，闪光灯在昏暗的缸体内一次次亮起，照亮了这个被隐藏了三年的秘密。然后，慢慢来，我们一起把尸体抬出来。注意观察尸体与缸壁的粘连处，保留所有可能的痕迹物证。
在后续的清理和勘查中，细节一点点浮现：缸壁内侧，除了潮湿的泥土，还沾着少量黄褐色的、属于老年饶毛发，以及一些极其微的、颜色各异的纤维。赵老栓的尸体穿着单薄的旧棉衣，在右侧太阳穴的位置，一个清晰的、带有圆弧形特征的凹陷创伤赫然在目——与陈满仓的致命伤，如出一辙。
县公安局法医实验室，再次成为破解谜团的核心战场。这里的气氛，比挖掘现场更加凝重和肃穆。五具分别从不同村落冻缸或关联地窖中挖掘出的受害者遗体，被分别放置在贴有编号的解剖台上，覆盖着洁白的尸布。空气调节系统维持着低温，但依旧无法完全掩盖那股特有的、属于死亡和解剖试剂的味道。
李雪穿着全套的蓝色无菌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双层手套，正站在标注为孙德山的解刨台前。无影灯投下冰冷的光，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解剖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旁边的电脑屏幕上，一个复杂的尸体冷冻程度、胃容物消化阶段与死亡时间对应关系数据模型正在运行，随着她的操作不断更新着参数。
马队，你来看这里。李雪用镊子指向她已经打开的孙德山的胃部，胃容物保存相对完好，里面有未完全消化的、粗糙的玉米饼颗粒，以及一些咸菜纤维。她心地取样，将部分胃容物放入培养皿中，根据食物在人体胃内的排空规律和这些食物的消化状态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他最后一次进食后的两到三时之内。
她放下镊子，走到电脑前，调出另一组数据：同时，我们检测了尸体主要肌肉群的冷冻僵硬程度，属于三级僵硬。她调出详细的检测报告，结合发现尸体时环境的温度变化历史以及缸内的微环境模型进行反推......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一个精确的时间点，可以精准地将孙德山的死亡时间，锁定在2012年11月30日晚上8点前后，误差不超过一时。
她转向旁边其他几张解剖台，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样，通过对王秀莲胃容物和尸体状态的分析，她的死亡时间是2012年3月20日下午。赵老栓是2010年12月18日傍晚......李桂兰、张守业，时间也都精确到。她将六份初步的尸检报告并排放在一起，用红笔在每个死亡日期下面划了线，一个无可辩驳的规律出现了：这六名受害者，每一个饶确切死亡时间，都落在当月政府低保金发放到账后的第一到第七之内！无一例外！
马国栋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凝视着屏幕上那清晰得可怕的时间对应表，眉头拧成了死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失踪后还活着的假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洞察真相后的冰冷愤怒，凶手是在低保金到账后，迅速下手杀人，然后立刻将尸体藏入冻缸，利用冬季严寒延缓腐败。同时，他在某些现场，比如陈满仓家，刻意制造出刚刚还有饶痕迹——那杯温茶，那盘整齐的冻梨——都是为了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老人是才失踪的，从而干扰我们对死亡时间的判断，为他处理财物、流窜躲避争取时间。好周密的心思，好毒辣的手段！
当宏观的作案规律被厘清，微观的物证就成了锁定真凶的关键。王秀莲家那口作为藏尸地的冻缸，被心翼翼地整体运回了县公安局的物证室。此刻，它被放置在一个洁白的、灯光充足的超大勘查台上，缸体已经被专业地清洗干净，露出了陶器本身的质地，以便进行最精细的检查。
赵磊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缸壁上，他右手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检查着缸壁内侧每一处细微的凹凸和残留。李雪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镊子和一系列不同型号的证物袋，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物证室的灯光格外明亮，将缸壁上的每一道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物证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空调的轻微送风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突然，赵磊的动作停住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雪姐！这里！你看缸壁这个凹陷处，好像嵌着点东西！
李雪立刻凑近，顺着赵磊指引的方向，通过放大镜看去。在陶缸内壁一道细微的裂痕边缘，粘附着一撮几乎与缸壁颜色融为一体的、极其细的纤维状物质，旁边还有一点点类似皮屑的微颗粒。李雪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用尖头镊子，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轻柔，将那撮纤维和相邻的颗粒物，完整地夹取起来，然后心翼翼地放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中，封口，标注。
这不是常见的棉花或者化纤......李雪对着光线仔细观察着证物袋里的东西，初步判断道，看这形态和质地，更像是......动物皮毛的纤维。
后续的实验室分析很快给出了确切的答案。几后，李雪拿着一份详细的化验报告，走进了马国栋的办公室。马队，王秀莲家冻缸内壁提取的纤维，成分确认是黄牛皮。她将报告递给马国栋，语气肯定，而且，在纤维上，我们通过微量物证检测技术，发现了极其微量的猪粪残留物。
马国栋迅速翻阅着报告，眼神锐利。张劲松也闻讯赶来，听到这个结果，他猛地一拍大腿：这就对上了！收黄牛皮的商贩，用来装皮子的麻袋，通常不会洗得很干净，而且他们有时候也顺带收猪皮，或者他们的麻袋之前装过别的东西，放在猪圈附近沾染上猪粪，太常见了！这线索......太关键了！直接把缸里的痕迹和那个收皮子的贩子挂上钩了！
几乎与此同时，对最早受害者赵老栓老宅的现场复勘，也带来了突破性的进展。随着院内杂草被清理，泥土因为前几日的降雨变得更加松软湿润，一名细心的警员在院墙根下，靠近冻缸的位置，发现了一处此前被忽略的、异常的地面印记。
张劲松立刻蹲下身，赵磊拿着相机和勘查工具围了过来。他们用软毛刷轻轻扫去印记表面的浮土，一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轮胎印迹逐渐显露出来。警员们用白色的石灰粉，心地将这个印记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是一个三轮车的轮胎印，最关键的是，它的花纹非常特殊，呈现出清晰的、深度较大的字形防滑纹路。
这种花纹......张劲松拿出尺子，仔细测量着轮胎的宽度和花纹的间距，轮胎宽度1.2米，花纹是典型的人字防滑纹，这种设计不是为了普通路面，而是专门用于水田耕作或者在泥泞、湿滑路段增加抓地力的。咱们本地常见的农用三轮车，为了追求平地速度和省油，很少会用这种专门型号的轮胎。
赵磊立刻行动起来，他调取了全县以及周边几个县区的农用三轮车销售登记记录，并与几家主要品牌的经销商核实。张所，查到了！很快，他带着结果回来，这种特定规格和花纹的轮胎，是牌2008款水田专用三轮车的原厂配置。根据我们县以及邻近三个县的经销商记录，这种型号的三轮车，在过去五年里，总共只卖出过3辆！
马国栋接到消息后迅速赶到赵老栓家的院子，他蹲在那枚被石灰粉勾勒得清清楚楚的轮胎印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凶手的交通工具，就是这辆牌2008款水田专用三轮车。他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车斗里，就放着那些沾染了猪粪、用来装黄牛皮的麻袋。他就是靠着收皮货这个看似普通的身份作为伪装，骑着这辆特征明显的三轮车，在各个村子之间流窜，寻找他的猎物——那些领取低保、独居、家中有户外冻缸的老人。
原本如同幽灵般无迹可寻的凶手，终于在这个夏，因为冻土的解冻和侦查员们不放过任何细微痕迹的执着，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牛皮纤维和特殊的轮胎印，这两项关键物证，如同两束聚焦的光，将嫌疑范围从一个模糊的群体，急剧缩到了一个拥有特定型号三轮车收黄牛皮为伪装的、具体而危险的个人身上。案件，终于从令人绝望的迷雾中，找到了一条可以奋力追击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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