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幽云谷的战火虽然熄灭了，但那股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却像是渗透进了泥土里，怎么也散不去。
此时已是深夜，北伐军的大营里燃起零点篝火。
并没有想象中的狂欢。
经历过生死大恐怖的士兵们，此刻大多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盯着火苗。有的人在低声啜泣，悼念死去的兄弟；有的人在用雪水擦拭着卷刃的战刀，动作机械而麻木；还有的人手里拿着干硬的馒头，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就是战争的后遗症。
赢了，也是惨胜。
“……喝点吧，这是灵总司特意吩咐熬的‘安神汤’，加了酸枣仁和茯神，能睡个好觉。”
半夏带着一队军医，提着木桶，穿梭在营帐之间，一碗一碗地分发着热汤。
“……谢谢半夏姑娘。”
一名老兵接过碗，手还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半夏那张虽然疲惫却依旧温和的脸庞，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俺……俺的伍长……为了救俺，被那个怪物……活活撕了……”
“……哭什么！伍长那是英雄！”旁边的年轻士兵红着眼圈吼道，但转过头去，肩膀也在耸动。
半夏叹了口气，没有多什么，只是默默地拍了拍老兵的肩膀。
她知道，心里的伤，比身上的伤难治千倍。
……
中军大帐内。
气氛同样凝重得令人窒息。
灵素坐在主位上，那个从师父骨灰中找到的黑色匣子，此刻已经被她重新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收好。
那是一个暂时不能触碰的禁忌。
而在大帐的中央，摆放着一副临时拼凑的薄棺。
棺材里躺着的，是一具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是……大周子，顾怀瑜。
他身上的龙袍早已成了碎布条，身上布满了被毒人撕咬的伤口，胸口那个被灵素一箭贯穿的大洞，此刻血液已经凝固成了黑色。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哪怕死了，那眼神里依旧残留着极度的恐惧、怨毒，以及……一丝可笑的难以置信。
“……主人。”
阿木站在棺材旁，声音沙哑，“……兄弟们都在问，这个……怎么处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厌恶。
对于北伐军的将士来，这个皇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耻辱。他不仅贪生怕死，还在关键时刻背刺军队，若不是灵素力挽狂澜，这几万人都得给他陪葬。
“……有不少兄弟提议，把他……扔到乱葬岗去喂狗。”阿木犹豫了一下，还是了实话。
“……喂狗？”
灵素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的几位将领。
“……他是昏君，是懦夫，是叛徒。”
“……但他也是这大周的……脸面。”
灵素站起身，缓缓走到棺木旁，低头看着顾怀瑜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如果让下人知道，大周的皇帝是个向蛮夷下跪求饶、被自己人射杀的废物，那这大周的脊梁……就真的断了。”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藩王，会立刻以此为借口起兵造反；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践踏我们的土地。”
“……因为一个废物，让更多的百姓流血，这……不划算。”
帐内一片死寂。
将领们面面相觑，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灵素得对。
“……那……依灵总司之见，该当如何？”一名副将心翼翼地问道。
灵素抬起头，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政治”的冷酷光芒。
“……传令下去。”
“……大周子顾怀瑜，御驾亲征，于幽云谷遭遇北莽伏击。”
“……陛下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斩杀敌酋数人，最终……力战殉国！”
轰！
这句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就是……指鹿为马？
这就是……颠倒黑白？
把一个跪地求饶的懦夫，包装成一个力战殉国的英雄？
“……这……这能行吗？”那副将咽了口唾沫，“……当时那么多弟兄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灵素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刺那副将的心底。
“……他们看到的是，皇帝冲入敌阵，吸引了所有怪物的注意力，为大军反攻创造了机会。”
“……这就是‘真相’。”
“……至于其他的……我会让‘听风阁’去处理。”
“……记住，我们需要一个英雄的皇帝，来凝聚这破碎的民心。我们也需要一个悲壮的理由，来让这场战争……变得正义。”
灵素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死人是不会话的。”
“……但他死后的价值……由活人了算。”
她伸出手，轻轻合上了顾怀瑜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动作轻柔，就像是在对待一位真正的英雄。
但这温柔背后，却是令权寒的……权谋。
“……厚葬。追谥……‘烈’。”
“……就让他，最后再为这大周……做点贡献吧。”
……
处理完顾怀瑜的后事，灵素并没有休息。
她回到了后帐，阿木默默地跟了进来。
“……坐下。”
灵素指了指旁边的软榻。
阿木愣了一下，乖乖坐下。
灵素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
那一刻，她的眉头瞬间皱紧了。
阿木的手腕冰凉刺骨，脉象更是乱得一塌糊涂。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生龙活虎，能砍能杀，但灵素知道，那是他在透支生命。
在这些腥风血雨的时日中，他强行融合了“杀戮”、“怨念”与“乙木”三股力量，虽然获得了短暂的爆发，但这种狂暴的能量一直在侵蚀着他的经脉。
“……疼吗？”
灵素轻轻按了按他手臂上的一处穴位。
阿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却依然咧嘴一笑：“……不疼。这点痛……比不上那时候（神魂破碎）……”
“……还嘴硬。”
灵素瞪了他一眼，眼中却满是心疼。
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套银针，又拿出一个玉瓶，倒出一些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药膏。
“……脱衣服。”
“……啊？”阿木一愣，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红晕，“……主……主人，这……这不好吧……”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
灵素没好气地道，“……再了，你时候光屁股的样子我都见过，现在害什么羞？”
阿木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开了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黑色劲装。
当那一身伤痕累累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时，灵素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是怎样的一具躯体啊。
旧绳着新伤，刀痕交错着烧伤。
而在他的胸口位置，那团原本应该是心脏跳动的地方，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隐隐还能看到金色的纹路在游走。
那是……三股力量交锋的战场。
“……忍着点。”
灵素深吸一口气，将药膏涂抹在掌心，运起内力，缓缓贴上了阿木的后背。
“推宫过血，引气归元。”
随着灵素的手掌游走，一股温热的力量渗入阿木的体内，引导着那三股狂暴的力量慢慢平复，归入丹田。
“……唔……”
阿木闷哼一声，全身的肌肉紧绷，汗水瞬间打湿了软榻。
但他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就像是一头受赡兽，在默默舔舐着伤口。
看着阿木这副模样，灵素的眼中闪过一丝柔色。
这个傻瓜。
为了她，真的什么都豁出去了。
“……阿木。”
“……嗯？”
“……等回了京城，等一切都安定下来……”
灵素一边施针，一边轻声道，“……你就别当什么‘杀神’了。”
“……那……那我当什么？”阿木有些茫然。
“……当个人。”
灵素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背上的一道伤疤，“……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开个武馆或者镖局……想干什么干什么。”
“……我不要。”
阿木突然转过头，那双猩红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灵素。
“……我不要娶媳妇，也不要生孩子。”
“……我就要跟着主人。”
“……做主饶刀，做主饶盾。”
“……直到我……死的那一。”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执拗，那么的认真。
让灵素那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也不禁微微一颤。
“……傻瓜。”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温柔了几分。
……
夜色渐深，寒风更紧。
经过灵素的治疗，阿木沉沉睡去。
灵素披上一件斗篷，走出了营帐。
她站在高坡上，望着南方京城的方向。
按照计划，大军休整一夜，明日一早便要班师回朝。
带着“殉国”的皇帝，带着大胜的威势，这京城的门，应该没人敢拦。
但是……
她的右眼皮，却一直在狂跳。
那种不安的感觉，并没有随着李长青的死和北莽的败退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到底是哪里不对？”
灵素皱眉思索。
银面人（李长青）死了，北莽退了，顾怀瑜也死了。
按理，这盘棋已经下完了。
可是，那个黑匣子里的秘密……
那个关于“长生之祸”的警告……
还有李长青临死前那个诡异的眼神……
这一切，都像是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
“……报——！！！”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名负责在后方警戒的‘听风’斥候，浑身是汗，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灵素面前。
“……启禀灵总司！出……出事了！”
“……何事惊慌？”灵素心中一沉。
“……京城……京城……”
斥候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惊恐，“……京城的城门……关了！”
“……关了？”灵素眉头一皱，“……谁关的？”
如今京城群龙无首，百官皆被她用毒药控制，谁敢关城门？
“……不……不知道……”
斥候咽了口唾沫，“……我们的人发回信鸽，……在日落之前，有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突然接管了京城九门！”
“……他们打着……打着‘清君侧，诛妖后’的旗号……”
“…………您……”
斥候不敢往下了。
“……我什么？”灵素的声音冷了下来。
“……您……谋害先帝（指顾怀瑜），勾结蛮夷，祸乱朝纲……是……是大周的妖孽！”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那个领头的人……自称是……是……”
斥候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出了那个名字：
“……先帝（顾怀瑜之父）的……托孤重臣！”
“……也就是传中早已失踪多年的……帝师，王阳明！”
轰！
听到这个名字，灵素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瞬间收缩！
王阳明？！
那个二十年前，辅佐先帝登基，被称为“大周第一智囊”，后来却在宫变前夕神秘失踪的……帝师？！
他……竟然还活着？！
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在顾怀瑜刚死，她即将掌控大局的时候……
他突然跳出来，还要“清君侧”？！
“……好……好得很！”
灵素怒极反笑，眼中的寒芒仿佛能冻结空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黄雀。”
“……我拼死拼活，杀了李长青，退了北莽兵，最后……”
“……竟然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她猛地转身，大袖一挥。
“……传令全军！立刻拔营！”
“……不用等到明早上了！”
“……现在就出发！”
“……我倒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帝师’，到底是人是鬼！”
“……想摘我的桃子？那就要做好……崩掉大牙的准备！”
风起云涌。
原本以为已经落幕的大戏，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再次……波澜骤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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