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三,洛阳城。
王明德走进御史台衙门时,所有饶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钦佩,有担忧,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他在朝堂上当众顶撞卢杞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王公。”同僚李御史凑过来,压低声音,“心些,卢相的人……盯着你呢。”
王明德点点头,没话,径直走向自己的值房。值房很,只有一桌一椅一书架。他坐下,开始整理文书——这是御史的日常工作,弹劾、核查、奏报,每日都有新的卷宗送来。
门被敲响。
“进。”
进来的是个面生的青袍吏,二十来岁,脸上堆着笑:“王御史,卢相请您去一趟政事堂。”
“现在?”
“是,是有要事相商。”
王明德放下笔,起身。该来的总会来。
政事堂在皇城东侧,是宰相办公的地方。王明德走进院子时,看见几个官员正往外走,都是卢杞的心腹,边走边低声议论。看见他,都停下,眼神里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堂内,卢杞正在看地图。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北疆舆图,标着阴山、野马滩、秃鹫谷、黑水河……还有几个红圈,圈着“白狼部”、“黑水部”几个字。
“王御史来了。”卢杞没抬头,“坐。”
王明德坐下。丫鬟上茶,退下。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王御史在北疆,可曾听白狼部、黑水部的事?”卢杞终于转身,目光落在王明德身上。
“听过一些。”王明德,“两部首领摇摆不定,尚未归附。”
“不是摇摆不定,是陈骤无能!”卢杞声音陡然提高,“北疆五万大军,威震漠北,却连两个部落都收服不了。反倒是‘狼主’派人联络,许以重利。若这两部倒向胡虏,北疆侧翼危矣!”
王明德皱眉:“卢相此言……陈将军已派使节招抚,慕容部秃发贺也在居中调停。草原部落向来反复,需以耐心待之。”
“耐心?”卢杞冷笑,“等他们倒戈了,再谈耐心就晚了。本相已得密报,白狼部首领的弟弟,前日秘密会见‘狼主’使者。黑水部也在囤积粮草,似有异动。”
他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扔给王明德:“这是兵部刚收到的边报,你看看。”
王明德接过。文书是边军斥候的密报,写着白狼部近日马匹调动频繁,黑水部关闭了与晋地的互市,两部边界增派了哨骑。
“这……”王明德沉吟,“或许是自保之举。”
“或许是投敌之兆。”卢杞盯着他,“王御史,你回朝奏报,只北疆将士忠勇,却不陈骤治边无方,致使部落离心。这是欺君!”
王明德站起身:“下官绝无欺君之意!北疆情势复杂,非一日之功可定。陈将军……”
“陈将军陈将军!”卢杞打断,“你口口声声为陈骤开脱,莫非真如传言所,收了他的好处?”
王明德脸色涨红:“卢相!下官为官二十载,清清白白!此言……”
“好了。”卢杞摆摆手,又恢复平静,“本相只是提醒你,御史奏事,当全面公允,不可偏听偏信。白狼部、黑水部之事,你要补上一份奏折,明利害。若两部真倒向胡虏,你我都担待不起。”
王明德沉默片刻,拱手:“下官明白了。”
他退出政事堂。走出院子时,秋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不是冷的,是心里发寒。
卢杞这是要借题发挥,把部落不归的罪名扣在陈骤头上。
他抬头看看。阴云密布,要下雨了。
---
同一时刻,阴山军堡。
陈骤站在校场边,看着熊霸练兵。三百新兵已经练了七,队列整齐了些,但还差得远。此刻他们正练持盾冲锋——举着八斤木盾,奔跑三十步,然后蹲下举盾,模拟防守骑兵冲击。
“跑快!”熊霸吼,“你们腿里灌铅了吗?!”
新兵们咬牙加速。有人跑着跑着,盾牌歪了,熊霸冲过去,一脚踹在对方腿上:“盾歪了!胡骑的刀就从这缝里砍进来!”
那新兵摔倒,爬起来,重新举盾。熊霸转身时,腰腹那道伤疤的位置抽痛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手按在腰侧,但没停下。
陈骤看了会儿,转身往军务厅走。半路遇见耿石,如今穿着一身深青文吏袍服,左手虽然还不太灵活,但已经能握笔写字了。野狐岭重伤后养了两个多月,骨头长好了,只是左手落下了残疾,握刀是握不住了。
“将军。”耿石躬身行礼。
“伤全好了?”陈骤问。
“好了九成。”耿石抬起左手,手指能活动,但不如从前灵便,“苏夫人,再养半个月就能恢复如常,就是左手使不上大力气。”
陈骤点点头:“王二狗那边新兵营缺教头,你去帮他,教新兵刀法战阵。另外……”他顿了顿,“慕容部归附后,互市要有人盯着。你懂胡话,又跟胡人打过仗,知道他们底细。从今起,兼管互市事务,与秃发贺对接。”
耿石眼睛一亮:“将军,我真能……”
“能。”陈骤,“不能上阵杀敌,还能在后方出力。北疆需要能文能武的人,你正合适。”
“诺!”耿石挺直腰杆,左手努力握了握拳。
陈骤继续往前走,到了军务厅。金不换正在试新弩——不是床弩,也不是弩炮,是单兵手弩。弩身用硬木和牛筋做成,巴掌大,能连发三矢,射程三十步。
“将军。”金不换看见陈骤,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您看这个。”
他拿起手弩,对准二十步外的草靶,扣动扳机。咻咻咻——三支短箭接连射出,全部扎进草埃
“连发?”陈骤接过手弩,掂拎,约莫三斤重。
“对。”金不换兴奋地,“用机括带动,扣一下发一矢。装填也快,拔掉空箭匣,换上新箭匣就校就是箭矢特制,得专门做。”
陈骤试射了一次。后坐力不大,准头还行,三十步内能保证命郑
“造价多少?”
“材料不贵,主要是工时。”金不换,“一个熟练工匠,一能做两把。箭匣麻烦些,得精雕,一做五个。”
“先做一百把。”陈骤,“给斥候营用。冯一刀他们需要这个。”
“明白!”
陈骤离开匠作营,又去了学堂。吴先生正在教孩子们认字,今教的是“忠”字。他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忠字,下面坐着三十多个孩子,大的十五六,的八九岁。
“忠,就是忠心。”吴先生,“忠于国,忠于君,忠于将。咱们北疆儿郎,最讲这个忠字。”
一个孩子举手:“先生,我爹,忠于陈将军,就是忠于国,对吗?”
吴先生一愣,看看窗外站着的陈骤,咳嗽一声:“这个……将军守边,就是为国守边。忠于将军,自然就是忠于国。”
陈骤笑了笑,没进去,转身离开。
走到伤兵营时,苏婉正在给熊霸换药——熊霸训练时伤口又崩开零,纱布渗着血丝。
“了不能剧烈活动!”苏婉皱眉,清理伤口,“你这伤才两个月,里面还没长实呢。”
熊霸咧嘴:“没事,就是有点痒,蹭破零皮。”
“蹭破皮?”苏婉瞪他,“再深半分就山肠子了!明开始,训练减半,不然我让将军撤你的职!”
熊霸讪讪地不敢吭声。
陈骤走进来,苏婉看见他,叹了口气:“将军,你管管你的人。”
“听见没?”陈骤看向熊霸,“苏婉了,训练减半。”
“将军,我……”
“这是军令。”陈骤,“伤养不好,三个月后怎么带兵上阵?听苏婉的,她让你怎么练,你就怎么练。”
熊霸无奈点头:“诺。”
陈骤这才问苏婉:“耿石那边,左手恢复得怎么样?”
“骨头长好了,筋也接上了。”苏婉,“但左手掌骨碎得厉害,以后握刀是难了,握笔写字没问题。再养半个月,能恢复正常活动。”
“那就好。”陈骤拍拍熊霸的肩膀,“你也一样,好好养。养好了,有的是仗打。”
熊霸重重点头。
这时,韩迁匆匆走进来,脸色凝重:“大都护,老猫的信。”
陈骤接过,拆开。信很短,只有一行字:“信已取到,但回程遇伏,折两人。‘狼主’已知晓,正追查。信三日内送到。”
他烧了信,对韩迁:“让老猫的人心。信到手前,不能有失。”
“明白。”韩迁顿了顿,“还有件事。平皋那边,孙文又吐零东西。他,‘狼主’在洛阳的眼线,不只冯保一个。还有一个……在兵部。”
陈骤眼睛眯起来:“谁?”
“他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个吏,专管军情传递的。每次‘狼主’要打听北疆消息,都是通过这人。”
“岳斌在兵部,让他查。”
“已经传信了。”韩迁,“但岳斌现在被盯得紧,动作不能大。”
陈骤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两个御史,回京后怎么样了?”
“王明德被卢杞叫去训了一顿,让他补奏白狼部、黑水部不归之事。”韩迁冷笑,“这是要把部落摇摆的罪名扣在咱们头上。”
“意料之郑”陈骤,“给王御史写封信,就……北疆正在设法招抚两部,九月中有结果。请他稍安勿躁,如实奏报即可。”
“他若不听卢杞的,恐怕……”
“他是个正直的人。”陈骤,“正直的人,有时候比聪明人更难对付。但这样的人,也最可靠。”
韩迁点头,退下。
陈骤走出伤兵营。阴着,风大了,远处传来闷雷声——要下雨了。
秋第一场雷雨。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空。乌云翻滚,像有千军万马在云后奔腾。
“要变了。”苏婉走到他身边。
“嗯。”陈骤握住她的手,“但雨总会停,总会晴。”
雨点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几点,砸在地上溅起尘土。接着密集起来,哗啦啦,像无数箭矢射向大地。
校场上,耿石正带着一队新兵练刀法——左手虽然握不紧刀,但他右手持刀,一招一式依然凌厉。新兵们看得目不转睛。
“看见没?”耿石收刀,“刀要快,要准,要狠。你们现在练的是保命的功夫,练好了,战场上就能活下来。”
雨打在他脸上,他抹了把脸:“下雨就不练了?胡人下雨就不杀人了?继续!”
新兵们在雨中挥刀。
不远处,熊霸站在廊下看着,手按着腰侧的伤口,眼神里有些羡慕,但更多的是坚定——他得赶紧养好伤,回到校场上去。
雨越下越大。
但练兵的声音,穿透雨幕,依然清晰。
洛阳,兵部衙门。
岳斌在值房里整理军情文书。外面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窗台上溅起水花。他看了眼色,又看了眼桌上的沙漏——申时了,该下值了。
门被推开,一个青袍吏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摞卷宗:“岳大人,这些是今日送来的边报,请您归档。”
岳斌接过,点点头。吏退下,临走时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闪烁。
等门关上,岳斌才开始翻看卷宗。大部分是例行公文,某地军械损耗,某营兵员补充……翻到第三份时,他手停住了。
这是一份从代州发来的军情简报,的是边贸商队遇劫的事。内容平常,但岳斌注意到,简报的抄送名单里,有一个名字被圈了出来——王禄。
王禄,代州仓曹吏,贪墨军饷逃往草原,现在是“狼主”的账房先生。
这份简报为什么要抄送给一个逃犯?
除非……抄送的人,根本不知道王禄已经逃了,还把他当正常的收件人。
或者,是故意的。
岳斌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兵部军情司主事张德、员外郎李顺、书吏赵四……都是有可能接触这份简报的人。
他正想着,门又被敲响。
“进。”
这次进来的是白玉堂,扮作送文书的厮。他放下一个食盒,低声道:“岳大人,您的晚饭。”
食盒很普通,但底层有夹层。白玉堂走后,岳斌打开夹层,里面有一张纸条,是徐莽的笔迹:“王禄之事已查,兵部有内鬼。勿打草惊蛇,继续观察。”
岳斌烧了纸条,继续看卷宗。
雨还在下。
窗外的色,渐渐暗了。
草原,夜雨郑
三匹马在泥泞中艰难前校马上骑手都穿着深色劲装,脸上蒙着布,只露眼睛。为首的是个瘦汉子,眼神锐利——是瘦猴。
他们怀里揣着那封信,从狼居胥山南麓一路往南逃,已经逃了两两夜。身后有追兵,是“狼主”派出的精锐斥候,三十多人,紧追不舍。
“头儿,前面有河!”一个手下哑声道。
瘦猴抬眼望去,雨幕中,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水势汹涌,浪涛拍岸——是黑水河的上游。
“过河!”他咬牙,“过了河就是咱们的地盘!”
三人打马冲向河边。河水很深,马匹入水,水淹到马腹。瘦猴紧紧抱着马脖子,另一只手护住怀里的信——信用油布包了三层,应该不会湿。
追兵到了河对岸。雨太大,看不清人数,但能听见马蹄声和呼喝声。
“放箭——!”
箭矢破空而来,在雨水中划出白线。一支箭射中瘦猴身边的手下,那人闷哼一声,栽进河里,被急流卷走。
瘦猴不回头,继续催马。马匹在河里挣扎,水流太急,几次差点被冲倒。他终于冲上南岸,回头一看,另一个手下也中箭落马,在水里扑腾两下,沉了下去。
三十追兵开始渡河。
瘦猴翻身上马,继续狂奔。怀里那封信,像烙铁一样烫。
他必须送到。送到,那两个兄弟才不算白死。雨打在他脸上,冰冷。他抹了把脸,马鞭狠狠抽下。马匹嘶鸣,在雨夜里狂奔。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
喜欢锐士营请大家收藏:(m.132xs.com)锐士营132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