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闵月终究没能买到心心念念的枣泥十色糕，带着满腹失落回到班荆馆时，已是日影西斜。她在院中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门外，直到月上中，才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李桇领一行人归来时已是深夜。他醉意颇浓，倚在赫衡肩头，步履踉跄。赫衡心搀扶着世子进屋，立即唤来闵月准备解酒汤。闵月手脚麻利地煎好汤药，服侍李桇领慢慢饮下。待汤药见底，李桇领便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玄色衣袍随意散开，平日里冷峻的面容在酒意熏染下竟显出几分柔和。
闵月以为世子已然睡熟，便踮着脚尖绕到赫衡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楚曦儿……她怎么样了？
赫衡瞥了眼榻上的李桇领，见他睫毛微颤，嘴角不由扬起一丝笑意，故意提高声量反问：咦？先前不是整日盼着她离开？如今好不容易送走了，你倒演起姐妹情深了？
闵月急得去捂他的嘴，又怕惊扰世子，只得压低声音嗔怪：你声些！我和她哪来的姐妹情深？不过是家里的羊儿丢了也该问一声罢。何况她给我使了多少绊子？远的不，就那糕点的事，八成就是她陷害我的。
赫衡轻轻推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那糕点的事，世子非但不生气，反而该谢你呢。
谢我？我偷吃他的糕点，他还要谢我？闵月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想起什么，起糕点，今儿个我去稻香斋想买份赔给世子，却早就卖完了。不过路上倒遇见一位姑娘，真真是貌若仙……
她正要细细描述云依依的容貌，搜肠刮肚地想出几个成语，还没出口就被赫衡推着往外走。
阿虎鲁，你看赫衡又欺负我！闵月瞧见阿虎鲁从转角处走来，忙唤他过来。不料阿虎鲁一反常态，不但不来解围，反而对她连连挥手，示意她赶紧回房。
她嘟囔着：今儿个都怎么了，一个个这么反常。世子醉成这样，你们身上还带着这么重的脂粉味，反倒赶我去睡觉？也罢，本姑娘今日也乏了，睡觉去咯。
待闵月关门离去，赫衡与阿虎鲁重新入内。此时李桇领已然正襟危坐，方才的醉态一扫而空，眼神清明如常。
赫衡关切道：世子，现已子时，您该歇息了。
无妨。李桇领淡淡道，你们下去吧。
阿虎鲁却上前一步拦住去路：世子，您是我们北胡堂堂纪王府世子，怎能去那点心铺做糕点？
李桇领眼神一冷，看得阿虎鲁心底发毛。虽让开晾，却仍硬着头皮劝道：世子，您这双手是上阵杀敌的，不是和面包馅的。您不爱听我也得……
完了？
完了。阿虎鲁点头，又慌忙摇头，没完！世子，楚曦儿该如何处置？
李桇领眸光一沉，此刻他最不愿听见的就是这个名字。若不是楚曦儿设计让闵月偷吃糕点，从而暴露了自己，他或许还会因着一丝怜惜容她留下。
原来数月前，当吴琾、吴霖兄弟在真定府以三千散卒抵抗乞也十万大军时，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吴琾固然智勇双全，与弟吴霖每战必身先士卒，但散卒毕竟是战后七拼八凑的军队，士气低迷，军心不稳。然而吴琾总能洞悉先机，巧妙取得战役主动权。他精心布局，将乞也十万之众诱至宝瓶峡，形成夹涧对峙之势。乞也结连珠营，垒石为城，所有谋划皆直指吴琾，可谓恨之入骨。更曾重金买通真定府亲兵，欲行暗杀之事。
谁知吴琾竟能未卜先知，先行召集众将士，以忠义相勉，以诚心感人。众将闻之无不泣下，那个被买通的士兵羞愧难当，当场就要拔剑自刎，却被吴琾一箭射落佩剑救下。自此真定府军民上下一心，修建起坚固的防御工事，取名杀胡垛。
之后吴琾兄弟以少胜多，斩杀胡人上万，牢牢守住真定府，彻底阻断了乞也南下的企图。此役中，乞也险些被箭矢贯穿头颅，虽侥幸生还，却被掀去一块头皮，留下终身耻辱。
班师回国后，乞也百思不得其解。所有军事部署都是与贺崑精心谋划，即便是纸上谈兵也不该败得如此惨烈。乞也不敢当面质问贺崑，却暗中命洒查李桇领。毕竟重要军文批注，李桇领作为世子也有权经手。
李桇领何等聪明，早就察觉自己被疑。他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让赫衡严密查探府中之人。经过层层排查，最终锁定了楚曦儿。此女在侍寝一事上最为积极，曾几次不召而入，表面却总是装得楚楚可怜。
李桇领当初收留她本是出于同情，她的一家人在北胡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这才对她多了几分宽容，允她服侍了几次，也是为了让府中之人不敢过分欺辱她。
谁知乞也大败后，楚曦儿做贼心虚，开始刻意躲避李桇领。正值李桇领奉命出使南吴，便顺水推舟点名让她随行，为避嫌又特地让闵月同校李桇领本想借此行找到她盗取军机的确凿证据，同时也存了留她一命的心思。
毕竟，那个女子与他一样，都是这乱世中的可怜人。
李鼎犴虽是个好色之徒，却是吴琾的顶头上司，靠着吴琾的大胜得了不少封赏。楚曦儿既然当初选择将情报卖给吴琾，想来李鼎犴也不会对她太过不义。这样的安排，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意。
当李桇领对楚曦儿挑明一切时，她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料到世子竟为她谋划至此，处处保全她的性命。
原来让闵月去劝，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让人相信李桇领是为了大局而牺牲了楚曦儿。故而闵月才会同情楚曦儿，暗中指责李桇领太过冷漠。唯有赫衡始终清醒，因此在阿虎鲁提及楚曦儿时急忙将他拉出。他也明白李桇领这些日子频频前往点心铺，绝非只是为了学做糕点那么简单。但既然世子不愿明，他便也默默跟随，守口如瓶。
明月当空，清辉洒满庭院。情深缘浅，终究难逃寂灭。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得真心欢悦？那些抱膝独坐的，不过是又一个伤心人罢了。
所幸楚曦儿终得所愿，做了李鼎犴下属蔡效的干女儿，改名蔡曦语，重拾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便是残破之身，仗着新的身份，来日也能寻个归宿。只不知午夜梦回时，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又会是谁？
夜色渐深，李桇领独坐窗前，望着边那轮明月，若有所思。赫衡看着世子孤寂的背影，不禁在心中轻叹。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就连世子也不例外。
而此刻的闵月，早已进入梦乡，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浑然不知。或许明日醒来，她还会继续惦记那没买到的枣泥十色糕，继续与赫衡斗嘴，继续过着看似没心没肺的日子。
这样的单纯，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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