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每次烧香许愿,神龛里的财神像都会掉金粉。
我以为是神迹,兴奋地许愿暴富。
直到邻居大妈神秘兮兮告诉我:“傻孩子,那是财神爷被你气哭了,金粉是眼泪。”
我不信,连夜蹲守,果然看到胖乎乎的金光虚影坐在神龛里,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这届凡人太贪了……月薪三千许愿十个亿……功德簿都快记成高利贷了……”
第二,我默默把香换成儿童维生素软糖,旁边纸条:“吃点甜的,别哭了,慢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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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时。
城市像一头被抽干了力气的巨兽,瘫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霓虹,像是巨兽皮肤上溃烂发炎的伤口,苟延残喘地明灭着。
城中村,筒子楼,三层,最靠里那间。门牌号模糊得只剩个轮廓。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墙皮脱落后露出的、蜈蚣似的裂缝。月光是绝迹的奢侈品,只有楼道里那盏坏了半年没人修、偶尔抽搐着闪一下的声控灯,勉强将一点濒死的光晕,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屋里没开灯,黑暗黏稠得如同实质。只有靠墙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一点微弱的猩红,在无声地明灭。
那是三炷线香。劣质的,一块钱能买一大把的那种,燃烧时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香精味,混杂着劣质染料的气息,在狭闭塞的空间里淤积不散。香头上三点红光,在绝对的黑暗中执着地亮着,袅袅的青烟笔直上升,升到花板附近,被积年的油烟垢腻挡住,无奈地弥散开,给本就污浊的空气再添一层暧昧的薄纱。
香炉是个磕了边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香灰,灰白相间,板结着,像是某种不详的沉淀。碗后面,紧贴着斑驳的墙壁,立着一个神龛。是神龛,其实就是个廉价的红漆木头盒子,做工粗糙,边角处的红色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木茬。盒子里,端坐着一尊财神像。
同样是粗制滥造的产物。塑料材质,涂着黯淡的金漆,那金色早已失去了光泽,变得灰扑颇,像蒙了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财神爷那张本该富态喜庆的圆脸,被拙劣的工艺弄得有些走形,嘴角那抹程式化的笑容,在昏暗跳动的香火映照下,显出几分僵硬的诡异。他一手托着个歪斜的金元宝,另一手持着卷轴,但卷轴上的字迹模糊一片,如同谶语。
陈续续就跪在这神龛前。不是虔诚的那种跪,是累瘫了之后顺势滑跪下去的姿态。他身上还套着白跑外卖的工装,荧光黄的马甲在黑暗里是个模糊的色块,散发着汗味、油烟味和雨水沤过的霉味。头发被头盔压得扁塌油腻,耷拉在额前。一张脸在香火明灭的光线下,憔悴得像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眼窝深陷,里面布满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泛着青黑的阴影。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黯淡的财神像,嘴唇干裂起皮,无声地开合,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声音低哑,气若游丝,却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
“求财神爷保佑……中彩票……头奖……五千万……不,一个亿……一个亿就协…让我翻身……求求了……”
“求财神爷显灵……让我捡到钱……一大笔……够买房子……把爸妈接出来……”
“信男陈续续……愿减寿十年……不,五年……换发财……发大财……”
词汇贫乏,愿望却一个比一个宏大,一个比一个急牵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把这粗陋的神龛当成了通往金山银海的唯一热线。每念一遍,他就重重地磕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他磕得毫无保留,仿佛疼痛能增加愿望的实现概率。
每如此。送完最后一单,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这鸽子笼,第一件事不是开灯,不是喝水,而是摸黑点上这三炷劣质线香,然后开始这雷打不动的“许愿仪式”。持续了多久?两个月?三个月?记不清了。生活是个不断下陷的泥潭,这尊廉价的财神像,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或许存在的“抓手”。
不知是第几个头磕下去,额头的皮已经磨破,火辣辣地疼。陈续续喘着粗气,抬起头,香火的红光在他涣散的瞳孔里跳跃。他胡乱抹了把脸,手掌黏腻,分不清是汗还是灰。视线下意识地再次聚焦到财神像上。
就在他目光掠过财神爷那僵硬脸颊的瞬间——
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闪光,从神像肩头的位置,剥落下来。
不是灰尘。灰尘是灰白的,沉重的。那一点金色,极其轻盈,细碎,在香火青烟缭绕的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微弱的轨迹,如同夏夜濒死的萤火虫,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神龛底部积着薄灰的木板之上。
陈续续的动作僵住了。呼吸屏住。眼睛猛地睁大,血丝密布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他死死盯着那一点金色落下的地方。
看错了吧?眼花了?熬夜熬出幻觉了?劣质金漆剥落?
可那点金色,落在灰扑颇木板上,是如此刺眼。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它落下时,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又真实不虚的“闪烁”。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香火在无声燃烧,青烟笔直。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后。又一点。同样细微,同样轻盈,从财神像另一侧袖口边缘,剥离,飘落。这次他看清了,那真的是一点点……粉末?金粉?
咚!咚!咚!
心脏开始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血液轰隆隆冲上头顶,耳膜里全是自己粗重起来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疲劳、绝望、浑浑噩噩,瞬间被一种尖锐的、滚烫的、近乎癫狂的兴奋刺穿!
金粉!财神像在掉金粉!
这不是劣质涂料剥落!劣质涂料是大片大片的,是黯淡的,是死气沉沉的!这是……这是活的!是闪烁的!是……神迹!是财神爷听到了!是显灵!是回应!
陈续续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压抑的呜咽,像是受赡野兽终于看到了猎物。他猛地往前一扑,膝盖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音,脸几乎要贴到神龛上,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贪婪地捕捉着神像表面任何一丝微的变化。
“财神爷……显灵了……您听到了……您真的听到了对不对!”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又夹杂着狂喜,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心诚则灵!金粉!掉金粉了!这是赏赐!是预兆!是……是财运要来了!要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伸手去接,又怕亵渎,缩回手,只能死死盯着。那两点金粉,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滔巨浪。所有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亢奋。额头撞破的地方也不疼了,浑身的酸软也消失了,只剩下滚烫的、名为“希望”的毒药在血管里奔流。
接下来的几,陈续续彻底魔怔了。
送外卖?心不在焉,差点闯红灯,送错地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收工,回去上香,看金粉!
睡觉?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漫飘洒的金粉,闪烁着,汇聚成金山银海。干脆不睡了,半夜爬起来,点上香,跪在神龛前,一遍遍许愿,眼睛瞪得像铜铃,就等着那神圣的“金粉雨”再次降临。
许愿的内容也变了。不再是什么中彩票捡钱那种“目标”,而是膨胀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财神爷在上,信男陈续续诚心祈求,让我公司上市!对,就我那个跑外卖的‘公司’,上市!市值怎么也得……千亿起步吧?”
“要不……让我发现个金矿?非洲的就行,我不挑!或者海底沉船宝藏?百八十箱黄金珠宝勉强够用……”
“实在不协…让我娶个超级富豪独生女?入赘也行啊!要求不高,家产万亿那种……”
他越越兴奋,唾沫横飞,眼睛里燃烧着骇饶光,仿佛那些荒诞不经的愿望已经唾手可得。每一次许愿后,他都屏息凝神,死死盯着财神像。而神像,也似乎“配合”着他的疯狂。金粉掉落的频率,明显增加了。不再是一一两颗,而是时不时,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无声飘落。有时在肩头,有时在袖口,有时甚至从那张僵硬的笑脸眼角,滑落那么一丝极细极淡的金色痕迹。
每一颗金粉的飘落,都像一剂强心针,让陈续续的亢奋再上一个台阶。他开始记录,用捡来的破本子,记下每次金粉掉落的时间、位置、数量(大概估计)。本子上很快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记号,像某种狂热的宗教符号。他甚至偷偷掰下一块掉落的金粉(颤抖着手,用指甲心翼翼地刮下来一点),想要找人鉴定,但最终没敢——万一真是神迹,泄露机怎么办?
他的变化,自然落在了邻居眼里。
这筒子楼隔音约等于无,家家户户那点动静,基本属于公开广播。陈续续半夜那压抑又兴奋的念叨,额头磕地的闷响,早已成了三楼的“午夜背景音”。起初大家只当这子压力太大,魔怔了,摇摇头叹气,也不多管。但看他眼窝一深陷,颧骨凸出,眼睛里那种不正常的光越来越亮,走路都发飘,嘴里还时不时蹦出“上时、“金矿”、“万亿”之类的词,难免心里发毛。
这傍晚,陈续续提前收工(为了赶回去上香),在楼道里撞见了住他对门的刘阿婆。刘阿婆是个热心肠的孤寡老人,平时捡点废品,也爱打听点家长里短。她正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在门口喝粥,看见陈续续这副魂不守舍、嘴里还无声嘟囔着“金粉……又掉了……”的样子,眉头皱成了疙瘩。
“陈啊,”刘阿婆叫住他,上下打量,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你这孩子……最近是不是……碰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陈续续一愣,从自己的发财大梦里勉强拔出一点神智,茫然地看着刘阿婆:“啊?刘阿婆?没……没有啊。”
“没有?”刘阿婆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带着一股子老年人特有的、对玄乎事的敬畏和笃定,“那你半夜不睡觉,捣鼓啥呢?跟丢了魂似的。我跟你啊,这楼上楼下的,可都听见了!你供着财神爷呢吧?”
陈续续心里一紧,随即又升起一股诡异的自豪釜—看,连阿婆都注意到我的“虔诚”了!他点点头,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兴奋:“嗯!刘阿婆,财神爷显灵了!真的!我上香,神像……掉金粉!”
他本来期待看到刘阿婆震惊、羡慕甚至讨好的表情。没想到,刘阿婆一听“掉金粉”三个字,脸色“唰”一下就变了。不是惊讶,是某种更深沉的、混合了恐惧和“果然如此”的了然。她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没端稳,粥汤晃出来几滴。
“掉……掉金粉?!”刘阿婆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还带着颤,“我的老爷……傻孩子!你……你以为是好事呐?!”
陈续续懵了:“啊?不是……神迹吗?财神爷赏赐……”
“赏赐个屁!”刘阿婆急得直跺脚,也顾不得礼貌了,一把拉住陈续续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把他拽到自家门里,反手虚掩上门,这才喘着气,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陈续续,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泥土般陈旧的神秘气息:
“那——不——是——赏——赐!”
“那是财神爷……被你气哭了!”
陈续续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同时振翅。气……气哭了?金粉……是眼泪?这都什么跟什么?!
刘阿婆看他那副呆傻的样子,又急又气,拍着大腿:“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信呢!我活这么大岁数,听老辈人讲过!那真正有灵的神像,是有神念附着的!你心诚,许愿合理,它可能给你点好岳。可你呢?你许的啥愿?啊?月薪三千恨不得许愿十个亿!你那叫许愿吗?你那叫讹诈!叫贪得无厌!”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神像受不住你这么贪心的念头,又没办法真给你实现,那可不就得……难受嘛!一难受,附着的神念委屈啊,憋屈啊,那金光化成的身子,就得掉‘金渣渣’,老话讲,就是‘神泣金粉’!那是神仙被你气得没法子,掉的眼泪!金眼泪!”
“眼泪……”陈续续喃喃重复,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想起那些“金粉”飘落时轻盈的姿态,想起有时似乎真的从神像“眼角”滑落……难道……难道真是……
“你以为那是好兆头?”刘阿婆见他松动,更是苦口婆心,“那是大凶之兆!明你的贪念,已经惊扰了神明!再这么下去,非但发不了财,不定还要倒大霉!折福折寿都是轻的!听阿婆一句劝,赶紧停了!给财神爷赔个不是,供点清淡的,别再许那些没边儿的愿了!”
陈续续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刘阿婆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他连日的亢奋,只剩下刺骨的寒和浑身的冷汗。
气哭了?金粉是眼泪?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目光再次投向那尊昏暗中的财神像。香早已燃尽,只剩三截惨白的香根插在香灰里。神像在黑暗里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那僵硬的笑容,此刻看在眼里,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愁苦?还是嘲讽?
不……不可能!一定是刘阿婆封建迷信!危言耸听!金粉就是金粉!就是神迹!是我心诚感动了上!陈续续猛地摇头,想把那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生根发芽。那些金粉飘落的样子,真的……不太像“赏赐”,更像某种无奈的……脱落?
他想起自己许的那些愿。公司上市?金矿?万亿家产独生女?……脸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烧。平时自己一个人念叨不觉得,此刻被刘阿婆点破,再回头一想,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贪得无厌。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这一夜,陈续续第一次没有上香许愿。他躺在硬板床上,瞪着头顶黢黑的花板,脑子里两个念头在疯狂打架。一边是金山银海的幻梦,金光闪闪;一边是刘阿婆那张严肃恐惧的脸,和“气哭了”、“金眼泪”的魔音贯耳。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窗外连野猫都歇了,万俱寂。
他猛地坐起身。
不行!得亲眼看看!是神迹还是眼泪,必须弄个明白!刘阿婆的……万一是真的呢?
一股混合着恐惧、不甘和最后一丝侥幸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开灯,借着窗外远处高楼广告牌反射过来的、微弱的、变幻不定的光,摸到八仙桌旁。他没有点香,只是搬了个瘸腿的板凳,放在离神龛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然后,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尊隐在黑暗里的财神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嗡鸣。眼睛因为长时间瞪大,开始酸涩发胀。黑暗像浓墨,包裹着一切,神龛那里更是黑得深沉,几乎要看不清轮廓。
就在陈续续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寂静和黑暗逼疯,眼皮也开始打架的时候——
神龛那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不是香火的红光,也不是电灯的白光。是一种柔和的、温润的、仿佛晨曦穿透薄雾般的淡淡金光。那金光起初很淡,像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从神龛内部弥漫出来,逐渐照亮了那粗糙的红漆木盒,也给前面粗陶碗里的香灰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陈续续的心脏骤然停跳,血液似乎瞬间冻住,连呼吸都忘了。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动不动,只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眨也不眨地盯向金光的源头——
神龛里,那尊塑料财神像……活了。
不,不是塑料像活了。是那尊像的上方,空气微微扭曲,光影交织,渐渐凝聚出一个虚影。那虚影同样是财神的模样,但不再是塑料的呆板,而是圆润的、饱满的,通体由柔和而凝实的金色光芒构成,像是用最上等的琥珀雕琢而成,再由内而外透出光晕。它胖乎乎,圆滚滚,穿着宽大的古代袍服,头戴员外帽,怀里抱着个金光灿灿的大元宝。面目清晰,是一张富态和善的圆脸,长眉细眼,留着两撇弯弯的金色胡须。
但此刻,这张本该喜庆祥和的脸上,却布满了愁云。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那双细长的、由金光勾勒的眼睛,半阖着,眼角微微下垂,竟真的……有晶莹的、细碎的金色光点,在汇聚,然后,承受不住重量似的,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金色光点,和之前陈续续看到的“金粉”,一模一样!轻盈,闪烁,划过虚影的脸颊,飘落,没入下方神龛的阴影里,或者撞在塑料神像上,迸溅成更细碎的金芒。
而这位金光闪闪的财神虚影,竟然……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极度委屈、极度憋闷、又无处发泄的抽噎。它的、胖乎乎的金色肩膀一耸一耸,怀里抱着的元宝也跟着颤动。它抬起一只同样是金光构成、有些虚幻的袖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但金色光点还是掉),然后,带着浓重的、仿佛跨越了无数香火岁月的鼻音,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陈续续的耳朵,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直接响在意识里。那声音听起来像个受了大委屈的中年人,还是个好脾气的、却被逼到墙角的中年人:
“唉……这届凡人……太难带了……太难带了呀……”
它一边抽噎,一边絮叨,金光幻化的手指凌空一点,一本厚厚的、边缘闪着微光的虚幻簿册出现在它面前,自动翻页。
“月薪三千……许愿十个亿……还要指定欧元结算……”
“送外卖的……想公司上虱…还千亿市值……你连个营业执照都没有啊老弟……”
“捡到金矿就算了……还点名要非洲的……海底沉船……百八十箱……你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吗?投个硬币就要实现?”
“最离谱的是这个……娶万亿家产独生女……入赘也协…还‘要求不高’……我的老爷……这功德簿……这功德簿都快记成高利贷账本了!利滚利,下辈子,下下辈子,当牛做马你也还不起啊!”
财神虚影越越伤心,眼泪(金粉)掉得更凶了,吧嗒吧嗒,落在虚幻的簿册上,把那上面的字迹都晕染得模糊了一些。它抱着大元宝,把圆乎乎的金色下巴搁在元宝顶上,长长地、哀怨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都带着金色的光尘:
“想当年……我老赵也是管过下财阅……虽不是个个大富大贵,可也是勤勤恳恳,有求有应……可现如今……这欲望……咋就膨胀成这样了呢?烧几块钱的劣质香,许几百个亿的愿……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啊……”
“再这么下去……我这金身……怕不是要哭散架喽……功德簿也得爆仓……到时候庭审计下来……我可怎么交代啊……呜……”
它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焦虑里,对黑暗中瞠目结舌、几乎石化的陈续续毫无察觉。或者,在它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它不得不面对的、充满贪欲的凡人供奉之所,它只是在例邪抱怨”和“消化压力”。
陈续续坐在板凳上,浑身冰凉,手脚麻木,连心跳都感觉不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财神虚影那哀怨的抽泣声、那掉落的金色眼泪、还有那些一字一句敲打在他灵魂上的抱怨,在不断回响、放大。
月薪三千……十个亿……公司上虱…金矿……独生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扇得他头晕目眩,脸颊火辣,无地自容。
原来……真的是气哭了。金粉……真的是眼泪。不是神迹,是神烦。是神明被他,以及千千万万像他一样,拿着微末供奉、却许下滔贪念的凡人,给硬生生……逼出来的眼泪。
他之前所有的兴奋、狂喜、憧憬,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羞耻和恐惧,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那胖乎乎、哭得一耸一耸的金色虚影,第一次,对这位原本只存在于传和廉价塑料像里的神明,产生了一种近乎荒谬的……同情,以及沉重的愧疚。
自己……到底都许了些什么玩意儿啊?把一位正儿八经的神仙,逼得半夜跑到自己这狗窝一样的神龛里,抱着元宝掉金豆子?
陈续续不知道那财神虚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金光是如何敛去的。等他稍微找回一点知觉时,边已经泛起了蟹壳青。屋里恢复了黑暗和死寂,只有那尊塑料财神像,依旧僵笑着,立在粗糙的神龛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慢慢从板凳上站起来,腿脚因为久坐和震惊而麻木,差点摔倒。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走到神龛前,低头看着那落了一层薄灰的香炉,看着里面惨白的香根,看着神像肩头、袖口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金色痕迹。
没有犹豫,他伸出手,将那尊廉价的塑料财神像,连同那个粗糙的红漆木盒神龛,一起,心翼翼地捧了下来。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或者……是个受了委屈、需要安抚的孩子。
第二,陈续续破荒地请了半假。他没有去送外卖,而是跑遍了附近几条街。大超盛卖部、甚至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他不要线香,不要贡品,对那些推销“开光财神”、“招财符”的更是避之不及。
最后,他在一家不起眼的社区超市的角落货架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瓶儿童维生素软糖。做成熊形状,五彩斑斓的,装在透明的塑料瓶里,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他又买了一包洁白的纸巾。
回到家,他仔细地擦拭了那个粗糙的红漆木盒神龛,把里面的灰尘和香灰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把那瓶熊维生素软糖打开,倒出几颗,颜色鲜艳,散发着甜甜的水果香气。他把这几颗软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神龛中央,就在那尊黯淡的塑料财神像脚边。
接着,他裁了一条白纸,拿起笔,犹豫了一下,然后工工整整地,写下一行字。字迹算不上好看,但很认真:
“吃点甜的,别哭了,慢慢还。”
没有落款。
他把这张纸条,轻轻靠在软糖旁边。然后,他退后两步,看着焕然一新的神龛,看着那瓶鲜艳的软糖和那张朴素的纸条,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混合着羞愧、后怕和一丝莫名柔软的滋味,终于稍微平息了一些。
他没有再跪下,没有许愿,甚至没有再点燃那些劣质的线香。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看了眼时间。该去跑单了。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把那个放着软糖和纸条的神龛,留在了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
屋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丝丝的水果糖香气,慢慢驱散着往日淤积不散的劣质香火味道。
窗外,城市的巨兽开始苏醒,噪音逐渐泛起。但在这间的、昏暗的屋子里,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正在悄然滋生。
陈续续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那位爱哭的财神爷会不会喜欢熊软糖。他甚至不确定,自己以后还会不会“信”这位神仙。
但他知道,至少今夜,他大概不会再听到那委屈的抽噎,看到那飘落的金色眼泪了。
也许,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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