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炭火盆中的火焰因额亦都和阿敏骤然拔高的声调而剧烈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粗砺的石墙上,显得格外庞大而狰狞。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额亦都的怒目圆睁与阿敏的眉头紧锁,代表着后金高层内部对于如何应对“雷神之锤”这一新威胁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悍勇强攻,抑或谨慎周旋。
范文程垂手立于一旁,清癯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眼前两位贝勒的争执与他无关。唯有那双隐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捻动,显露出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够了。”
完颜宗弼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令内陡然升腾的燥热。他依旧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手指停止了敲击,细长的眼睛缓缓扫过额亦都和阿敏。
两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同时收声,各自后退半步,但目光中的不服与坚持并未消退。
完颜宗弼没有立刻评判谁对谁错,他的目光落在了范文程身上:“文程,你方才‘斩首之谋’,断其根源。细之。如何确保一击必中?又如何应对常胜随之而来的雷霆之怒?”
范文程上前一步,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冷静:“回贝勒爷。所谓‘斩首’,斩的不仅是那徐承业一人之头,更是斩断明军革新武备之‘首脑’,摧毁其新式战力之‘根源’。”他略微停顿,整理思绪,“此事欲成,首在‘秘’与‘速’。秘,则敌不觉;速,则敌难防。”
“人选,”范文程继续道,“需绝对精锐,忠诚悍勇自不待言,更需精通汉话、熟悉明军规制乃至广宁城防细节。人数不宜多,百人足矣,贵精不贵多。行动需快,趁明军主力北上、注意力集中于奉集堡之际,轻骑简从,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日夜兼程,绕过明军主要哨探路线,直扑广宁。”
阿敏忍不住插言:“广宁乃明军北伐大本营,即便主力北上,留守兵力亦非数,且有坚城。百人……如何潜入?如何行事?纵是巴牙喇精锐,难道能飞檐走壁不成?”
范文程看向阿敏,点零头:“阿敏贝勒所虑极是。强攻自是下策。故而,此百人需乔装改扮。”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扮作溃散之蒙古游骑、南下逃难之汉民商队、乃至……被明军击溃后流窜之女真残部。如今辽东战乱,流民四起,各方溃兵混杂,正是鱼目混珠之良机。广宁城虽闭,然为维持军民补给、传递消息,每日必有商队、信使、民夫出入,此即为隙。”
“混入城中之后,”范文程的声音压得更低,“不必强攻匠作营或军械库。此类要地必有重兵把守。目标应更明确——人。其一,徐承业。此人乃新炮灵魂,若能刺杀或生擒,明军火炮之效立减大半。其二,其核心匠师、火药调配师。这些人往往居于营区外围或城中特定坊市,防卫相对松懈。其三,若有机会,可纵火焚烧其关键工坊、原料仓库,然此举风险极大,易暴露行踪,非首要。”
额亦都听得眼中凶光闪动,显然对此计划颇为心动,但阿敏依旧眉头紧锁:“即便如此,得手之后如何脱身?百人入城易,百人携俘或闹出动静后出城,难如登!这几乎……就是送死!”
“是死间。”范文程坦然承认,目光平静地迎向阿敏,“阿敏贝勒得对,此行成功脱身之机,十不存一。故所选之人,必有必死之决心,乃真正之死士。然其牺牲若成,所换来的,可能是战场上数千乃至数万八旗勇士的性命,可能是扭转战局之关键。此乃以搏大,以局部之牺牲,换取全局之主动。”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凝重的脸庞。死士……百名最精锐的巴牙喇,去执行一项生还希望渺茫的任务,这个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完颜宗弼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虎皮上划动。范文程的计划,狠辣、精准,直指要害,但也确实如阿敏所,风险极高,近乎赌博。他在权衡。
然而,范文程的话还未完。他稍作停顿,话锋忽然一转:“其实,贝勒爷,诸位大人,比起这尚在酝酿中的‘雷神之锤’,眼下另有一事,恐怕更为急迫,更关乎我军生死存亡之根本。”
“哦?”完颜宗弼抬眼,目光如电,“何事?”
范文程从袖中取出另一份较薄的文书,双手呈上:“此乃南面、西面多处哨探及与蒙古各部往来商贾处汇集之消息。皆指向一事——明军,正在对我蒙古盟友,行离间分化之策,且……成效已显。”
“离间?”额亦都一愣,随即怒道,“那些蒙古墙头草,给足了好处就摇尾巴,稍有不满就呲牙,还需明人来离间?”
阿敏却神色一凛,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难看:“榷场重开,优价贸易……暗中散布大汗对蒙古首领猜忌之言……还有科尔沁部明安贝勒与额亦都你部下冲突之事,被刻意放大渲染……这手法……”
范文程点头:“阿敏贝勒明鉴。此非简单谣言,而是精心策划、多管齐下之谋。既示之以利(重开边贸),又晓之以害(暗示我大金将来清算),更播撒猜忌之种(夸大内部矛盾)。尤其针对科尔沁部明安、内喀尔喀部卓里克图洪巴图鲁等实力较强、与我并非铁板一块之首领,效果尤着。据报,明安贝勒近来对我方征调其兵马、分配战利品之方式,已多次私下表示不满,其部众中,亦流传着对我大金不利之言。”
他看向完颜宗弼,语气沉重:“贝勒爷,蒙古诸部骑兵,乃我军侧翼屏障,更是野战机动之关键。若比心生异志,或消极避战,或干脆被明人拉拢,则我大军侧翼洞开,奉集堡决战之势,将瞬间逆转!其害,恐更甚于火炮!”
完颜宗弼的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下来。他接过阿敏递来的文书,快速扫视,上面的信息与范文程所言相互印证。他仿佛能看到,在明军那看不见的战线上,一只精巧而冰冷的手,正在悄无声息地拨动着蒙古各部首领心中那根利益的弦,瓦解着努尔哈赤费尽心机构建的联盟。
“常胜……徐承志……”完颜宗弼低声念出这两个名字。常胜用兵正奇相辅,他已领教;而这出自徐承志之手的离间策,阴柔诡谲,直指人心弱点,更是令人脊背生寒。徐家这一门,当真尽是难缠之辈!
“文程,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蒙古之事?”完颜宗弼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与寒意,沉声问道。
范文程早有腹案,立刻答道:“双管齐下,软硬兼施。软者,即刻派遣重臣,携带厚礼,前往科尔沁、内喀尔喀等部,面见明安、卓里克图洪巴图鲁等人,重申盟约,许以战后更多草场、人口、财物分配之诺,务必稳住其心。同时,严厉申饬各部,严禁传播谣言,违者以通敌论处。”
“硬者,”他眼中寒光一闪,“需展示雷霆手段。可寻一两个与明人暗通款曲证据确凿之中部落,或以作战不利为由,予以严厉惩处,甚至……灭其部,夺其众,以儆效尤!让其他蒙古首领明白,背叛大金之下场!”
额亦都闻言,杀气腾腾地接口:“这个交给老子!正好杀鸡儆猴!”
阿敏这次没有反对,只是补充道:“惩处需有确凿证据,且需快、准、狠,避免引发更大规模的恐慌和反弹。”
完颜宗弼缓缓点头。范文程的应对之策老辣周全,是目前局势下的不二之选。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和资源,去处理后方联媚隐患,无法全力应对正面的明军主力。
这让他心中的危机感更甚。常胜的布局,竟已深远至此?正面以耿炳文为磐石,以新炮为利刃;侧面以徐承志之谋,动摇其联盟根本;暗处还有陈桓那样的奇兵潜伏……而她本人,则坐镇中军,统揽全局。
好一个全方位的碾压之势!
若不打破这个局面,待其完全展开,大金危矣!
完颜宗弼猛地从虎皮大椅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半个殿堂。他踱步到炭火盆旁,看着其中跳跃的火焰,沉默良久。
额亦都、阿敏、范文程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
终于,完颜宗弼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犹豫、权衡都已消失,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与冷酷。
“便依文程之策。”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阿敏,你亲自挑选得力干员,携带重礼,前往科尔沁、内喀尔喀诸部安抚,务必稳住明安与卓里克图洪巴图鲁。额亦都,你负责整肃内部,若有部落胆敢异动,或与明人暗通之证据确凿者,准你先斩后奏,以雷霆手段处置!”
“嗻!”阿敏与额亦都齐声领命。
“至于广宁……”完颜宗弼的目光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夜幕,直抵那座正在锻造“雷霆”的城池,“‘斩首’之谋,可校”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额亦都,从你麾下白甲巴牙喇中,挑选一百二十人。不要最莽撞的,要最冷静、最狡猾、最忠诚、最精通汉话与明人习俗的。由你直属的牛录额真(佐领)浑塔亲自统领。给他们最好的马,最利的刀,最毒的箭。告诉他们,此去广宁,不为生还,只为断明军之脊梁!功成,其家眷子侄,世代受我大金厚养;若败……亦是我大金永不遗忘之英魂!”
额亦都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重重捶胸:“嗻!额亦都亲自去挑人!浑塔那子,干这个最拿手!定不负贝勒爷重托!”
阿敏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什么,但看到完颜宗弼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更浓。
范文程深深一揖:“贝勒爷圣断。此双管齐下,或可挽狂澜于既倒。然,广宁之行,时机至关重要,需趁明军主力未远、后方未及完全巩固之际,尽快发动。”
“就在今夜。”完颜宗弼决然道,“让浑塔连夜准备,丑时之前,必须出发。路线、接应、城内内应事宜,文程你与额亦都、浑塔细商,务必周详。”
“嗻!”
“去吧。”完颜宗弼挥了挥手,重新背过身去,面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目光死死盯住“广宁”二字,仿佛要将那里的一切都焚毁、碾碎。
额亦都、阿敏、范文程行礼退出。大殿内,再次只剩下完颜宗弼一人,与哔剥作响的炭火,以及那无声却沉重无比的压力。
窗外,北风呼啸,雪粒重新开始敲打窗棂。沈阳城的冬夜,深寒刺骨。而一场针对广宁、针对徐承业、针对大明军事革新核心的致命暗杀,已在这寒夜之中,悄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斩首之刀,即将出鞘。
喜欢大明女帅请大家收藏:(m.132xs.com)大明女帅132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