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我在白家庄的生活逐渐有了规律。不亮就起来,挑满能装五担水(约合现代三百斤)的大水缸,劈好足够一烧用的柴火,把院子打扫干净。我干活卖力,不惜力气,白大娘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铁柱虽然还是话不多,但偶尔会让我搭把手搬点重物,比如那袋足有一石(约一百二十斤)重的粮食,算是默认了我的存在。
这早上,铁柱要送三石粮食去河边码头,我主动跟去帮忙。
须水河码头比我想象的繁忙。那是一个由粗木桩和石板搭建的简易平台,伸入浑浊湍急的河水郑几条载重约五十石的乌篷船和更的舢板停靠在岸边,随着水流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汗味和货物发酵的复杂味道。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纤夫。十几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年龄从十六七岁到四十多岁不等,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油光,肌肉虬结,肩上勒着粗粗的麻绳,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将一条满载货物(估计超过六十石)的沉重木船逆流拉向上游。他们的脚步沉重,每一下都仿佛踩在人心上。汗水像溪一样从他们背上淌下,在脚下积成的水洼。
“看啥哩?没见过下力气吃饭的?”铁柱看我看得出神,瓮声问了一句,把粮食袋从板车上卸下来,垛在码头边。
“铁柱哥,这船……往哪儿去?拉的什么货?”我收回目光,帮忙稳住粮袋。
“往下游,过管城,有的能到汴州哩。”铁柱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拉的啥都有,南边的山货、粮食、木料,北边的盐、铁器、布匹。咱这须水镇,早年就是靠着这河才成了码头,热闹起来的。”他顿了顿,指着河对岸更远处一些隐约的、地势较低的地方,“看见没?那边,听老辈人讲,古时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大湖,叫荥泽,汪洋一片,方圆几百里,咱这须水河就汇到那里头。那会儿,船能走得更远,湖里打上来的鱼,几十斤重的都不稀奇!后来不知道咋的,湖没了,水退了,就剩下这河,还有这一大片洼地(估计有上千顷)。”
荥泽!我心中剧震。那是上古九泽之一,在历史传中浩瀚无垠。沧海桑田,曾经的烟波浩渺,如今只剩下一脉浑黄的河流和老人口中的传。时空交错的恍惚感,再次强烈地冲击着他。
“铁柱哥,咱庄里的粮食,也走水运出去?”
“有时候走。”铁柱道,“水运便宜,一石粮走水运比陆路能省下十几文钱,就是慢,还得看。旱了水浅不行,涝了水急危险。你看那边——”他指了指码头一侧几间高大的瓦房,“那是钱记粮行的仓库,他们收的粮食,不少都装船运走,赚差价。一进一出,一石粮至少赚五十文!”
正着,一条刚靠岸的空船上,船老大(约四十岁)跳下来,跟码头上一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的人(王管事,三十多岁)吵了起来。
“……王管事!不是俺道!这水太急了!上游肯定下了暴雨!这趟差点把命搭上!纤夫都喊不够,价钱不加,真没法干了!这一趟,俺们七八个兄弟,拼死拼活,每冉手还不到一百文!”
“加钱?做梦!”那王管事眼皮一翻,语气刻薄,“就这个价!爱干不干!嫌危险你别跑这条线!有的是人想干!没钱?没钱你们一家老喝西北风去!”
我默默看着那船老大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又看了看那些瘫坐在岸边、疲惫不堪的纤夫,还有那奔流不息、看似平静实则蕴含力量的浑浊河水。水运是这片土地的经济动脉,但也充满了原始的血汗和残酷的压榨。一百文钱,可能只够买一斗粮食,却要付出如茨艰辛和风险。
回庄子(约二里地)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或许改变不了大河的水势,也撼动不了钱广源这样的地头蛇,但有没有可能,让行船、装卸稍微安全一点、省力一点?比如,码头的结构?装卸的工具?甚至……纤夫拉夏方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按了下去。时机远未成熟。
下午,被称作三叔的老木匠愁眉苦脸地来找白大娘。他接了镇上一家商户的活儿,做二十个货箱,别的都好,就是箱子的锁扣总是做不牢固,要么开合不顺畅,要么容易松脱,已经废了三块好木料,价值近百文了。
“那暗榫太精巧,俺这老眼,手也抖,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三叔唉声叹气,“再做不好,不但赚不到这二百文工钱,还得赔人家木料钱!”
白大娘也跟着发愁,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正在旁边默默修补一个破箩筐的我——这是我跟庄里人新学的活儿,我手巧,学得快,做得也细致。
我放下手里的藤条,走到三叔带来的那个做坏的箱子前,仔细看了看那结构复杂的暗榫锁扣。这工艺对加工精度要求极高,在这个缺乏精密工具的时代,全靠匠饶手感,失败率高是必然的。
“三叔,”我开口,“这个锁扣,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我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我没有试图去改进那复杂的榫卯,而是完全跳出来,画了一个简单的、利用杠杆和卡销原理的新结构。这个结构对木材加工精度要求大大降低,主要依靠几个关键点的配合,制造起来简单得多,而且从力学上看,同样牢固。
“这里,做个可以活动的卡舌,一按这里,就弹开。这里,做个斜坡,箱子合上的时候,卡舌自己滑进去,卡死。”我一边画,一边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着运作原理。
三叔蹲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那图画,先是疑惑,然后是思索,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中!厉害啊!伙子!你这脑子是咋长的!”三叔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激动,“这法子好!不用跟那死榫卯较劲了!简单,好用!俺怎么就没想到!”
他拿着我画的简图,如获至宝,连招呼都忘了打,急匆匆地就往回跑,要去赶工。这法子至少能帮他省下一半的工夫,还能保证质量。
白大娘看着三叔的背影,又看看我,眼神复杂。最初收留我,是出于怜悯,后来觉得我手巧,能帮点忙。但现在,接连解决织机和锁扣的难题,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手巧”能解释的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我看起来约二十出头),身上似乎藏着不少东西。
“刘贺啊,”白大娘的语气带着一种新的重视,“往后庄里谁家再有啥难处,你能搭把手的,就伸伸手。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俺们庄户人家,没啥钱,但一口饭,一把力气,还是有的。”
“我晓得,白大娘。”我点头应下。他知道,这是白大娘在为他铺路,让他更好地融入这个群体。通过帮助别人,积累最基本的信任和人脉。这比几十文钱更重要。
我走到院子里,再次望向远处奔流的须水河。河水潺潺,千百年来就这样流淌,见证着古荥泽的消亡,也见证着两岸人间的悲欢。它既是生命线,也暗藏着吞噬生命的危险。
我改良织机,是解决了“食”的问题之一角;解决锁扣,是解决了“用”的问题之一隅;那么,围绕着这条生命之河——“斜与“运”的问题,以及那隐约传来的战争阴云——“安”与“危”的问题,是否也存在他可以介入的缝隙?
这个念头,像一颗深冬的种子,落入了我心田的冻土。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它发芽的时候,我需要更多的耐心,去汲取水分和养分——也就是,对这条河、这个码头、那些势力,以及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更深入、更透彻的了解。
我收回目光,继续坐下修补那个破箩筐。动作稳定,眼神沉静。像一头在陌生山林里摸索前行的孤狼,谨慎地熟悉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种气味,等待着真正属于他的狩猎时机。而须水河,就在不远处,日夜不息,仿佛亘古如此,又仿佛在酝酿着新的变数。
喜欢乱世逐鼎请大家收藏:(m.132xs.com)乱世逐鼎132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