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门楣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厚重。青砖垒砌的院墙高达一丈五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门口蹲坐的两尊石狮子历经风雨,面目模糊,却更显威严。引路的仆人沉默寡言,带着我穿过三进院落,青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两旁是修剪齐整的冬青树,与外面白家庄的破败泥泞恍如两个世界。
乡绅赵文启并未在正堂见我,而是在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怕是有数百卷之多,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和笔力遒劲的对联。
赵文启约莫四十五岁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白皙,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绸缎长袍,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马褂,手里正拿着一卷《孙子兵法》,见我进来,才缓缓放下。他打量我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审视,仿佛能穿透他破旧的衣衫,看到我内心的想法。
“你就是刘贺?”赵文启的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却又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编柳条泥囤以减储粮之耗,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回赵老爷的话,是在下。”我依着这几日观察到的礼节,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不去好奇地四处张望。
“嗯,不错。”赵文启轻轻颔首,手指在光滑的红木书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心思灵巧,能于细微处见真章,解民倒悬之急,是件功德。”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家乡何处?年岁几何?”
来了,盘查根底。我心神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沿用之前的辞,并补充了年龄:“在下刘贺,原是北边河间府人,今年虚度二十有二。家乡遭了兵灾,突厥扰边,田庐尽毁,亲人离散,不得已一路南下逃难,流落至此,幸得白家庄乡亲收留,才苟全性命。”他语气适当带上了一丝沉痛与漂泊无依的茫然。二十二岁,在这个时代,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
“兵灾……突厥……”赵文启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沉重,“何止北边啊。如今这中原大地,处处烽烟,何处能得安宁?”他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洛阳的王大将军,拥兵号称十万,雄踞东都,修缮甲兵,其心叵测。虎牢关的李都督,原本拱卫京畿,如今却也态度暧昧,频频向荥阳方向调动兵马,其志不。这荥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四战之所……朝廷?呵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充满了对时局的无奈与嘲讽,“长安那位,如今还能掌控几分下?朝廷的旨意,如今还能出潼关几步?”
王大将军!李都督!虎牢关!荥阳!长安!这些地名和历史人物原型像一颗颗炸弹在我脑海中轰鸣。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关于下大势的描述,而且是从一个地方实力派口中出。乱世,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漕运时断时续,商路梗阻,粮价腾贵,盗匪蜂起……这须水镇,看似偏安一隅,谁又知明日会不会就成了战场?”赵文启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我,那温和的表象下,是属于乱世豪强的精明与警惕,“听你不仅会这些农桑巧技,对工匠造物也颇有心得?三叔那里的锁扣,白家庄的织机,都是你改的?年纪轻轻,涉猎倒广。”
我心中微动,知道赵文启已经将我调查得差不多了。“不敢当老爷夸赞,只是逃难前家中曾经营木工铁器铺,自幼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后来又胡乱琢磨了些省力的法子,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赵文启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不必过谦。这乱世,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路,也多一分……价值。”他走回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招揽,“我赵家在簇经营数代,根基尚在,田产、商铺、人脉,都还有些。所求不过是在这乱世中,保一方乡土安宁,护佑依附的庄客乡民。我看你是个人才,留在这白家庄,终究是埋没了。不如来我赵府,我予你管事之职,年俸暂定三十两银子,负责督导庄田工坊,一应物料人手,皆可调用。保你衣食丰足,远离战乱流离之苦,如何?” 三十两银子,相当于三万多文铜钱,购买力相当可观,对一个普通庄户来是价。
条件很诱人。安全,温饱,甚至一定的权力和相当不错的收入。但我明白,一旦答应,他就是赵家的“家臣”或高级雇员,生死荣辱皆系于赵文启一念之间,将彻底失去自主性。我现在根基太浅,贸然投入一方势力,福祸难料。而且,我隐约觉得,赵文启看中的,不仅仅是我目前展现的这点“巧思”。
我略一沉吟,脸上适当地露出感激和惶恐交织的神色,恭敬地回答:“多谢赵老爷厚爱!老爷如此看重,许以重酬,在下感激不尽,铭感五内!只是……在下刚到簇不久,于人情世故、农事工造也仅是略知皮毛,见识浅薄,恐难当大任,万一有所疏漏,辜负老爷信任,百死莫赎。且白家庄于我有活命收留之恩,未曾报答,实在不敢就此背离。恳请老爷容在下……考虑些时日,也容我略尽心意,报答白家庄。” 他再次抬出了“恩义”作为缓冲。
赵文启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在三十两银子的年俸面前,我依然没有立刻答应。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我里外看透。片刻后,他才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也罢,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知恩图报,也是美德。你且回去好好想想。若回心转意,赵府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赵福,取五百文钱来,赠予刘贺,算是对他献上粮囤法子的酬谢。送客。”
被称为赵福的管家应声而入,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内装五百文铜钱)递给我,然后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五百文!这几乎相当于铁柱这种壮劳力一个月的收入了!赵文启的手笔,既显示了他的慷慨,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和诱惑。
我接过钱袋,再次躬身道谢,然后跟着赵福走出了书房。
走出赵府那沉重的大门,夜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与赵文启的这番谈话,信息量巨大,压力也同样巨大。下分崩离析,豪强并起割据。赵家想在这乱世中自保甚至扩张,急需各种人才。自己这点“奇技淫巧”和表现出来的冷静,在他们眼中,就是可以使用的工具和筹码。那三十两银子的年俸和这五百文赏钱,既是甜头,也是枷锁。
回到白家那四处漏风的柴房,我毫无睡意。赵文启的招揽,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目前的处境和价值。是选择依附一方势力,在庇护下艰难求存,还是继续独立发展,冒着更大的风险积累属于自己的力量?那五百文铜钱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启动资金,也是烫手山芋。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听到历史车轮碾过中原大地的隆隆巨响,能看到虎牢关、荥阳、洛阳这些古战场上即将燃起的烽火。
力量!我需要更多的力量!不仅仅是生存的知识,还要有保护这知识、乃至保护自身安全的实力——财富,人望,甚至……属于我自己的、可靠的力量。乱世之中,没有爪牙的智慧,如同儿持金过剩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那些关于织机、锁扣、粮囤的图纸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简单、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构想。也许,是时候用这五百文钱做点别的事情了。比如,去镇上的铁匠铺,看看能不能用便夷价格,淘换些那些堆在墙角生锈的废铁料?或者,想办法和庄里那些除了种地、只有一把傻力气的青壮(如铁柱)拉近关系,看看能不能用“防匪自卫”的名义,让他们在农闲时,多活动活动筋骨?
这个念头一旦变得清晰,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起来。乱世将至,光会赚钱和省钱,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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