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咔哒罕林月白为期一周的无声博弈结束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潺潺如流水的节奏里。夏日已深，长江进入了它最丰沛也最温驯的时期。阳光慷慨地倾洒，将江面镀成一片耀眼的碎金，水温宜人，鱼群肥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水生植物繁茂生长带来的、略带甜腥的蓬勃气息。
家族的活动范围随着年轻豚们日益增长的体力和好奇心，悄然向外扩展了一些。波妞和浪涛并未严格禁止，只是将警戒的范围相应扩大，并反复用脉冲和身体语言强调着安全边界`那些长纹歌谣里标记的危险水域，那些人类活动过于密集的岸线，以及任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陌生船只。
然而，对于精力旺盛、对世界充满探索欲的年轻豚而言，长辈的警告有时就像穿过鳍缝的水流，留下触感，却未必能完全阻挡前行的冲动。尤其是当“冒险”披着“游戏”或“练习”的外衣时。
噗通就是这种冲动的典型代表。经过沉陶渊捉迷藏的刺激和连日来平静的捕食嬉戏，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普通的跃水、追逐、气泡游戏已经难以让他完全满足，他渴望更刺激、更能彰显它“勇武”的挑战。
这下午，家族在一片开阔的缓流区休息。成年豚们三三两两地悬浮在温暖的水层中，进行着江豚特有的“半睡眠”状态`大脑一半休息，一半保持对环境的基本监控。年轻豚们则聚在稍远些的水域，玩着各种即兴游戏。
噗通正对着闪闪炫耀他新琢磨出的“急速翻滚下沉”动作，像一颗出膛的鱼雷般旋转着扎向深水，又猛地刹住，激起一片混乱的水流和气泡。闪闪被他搅得头晕，不满地游开了。噗通觉得无趣，游到呦呦身边。
呦呦正在练习一种更精妙的声呐控制技巧`尝试用不同频率的脉冲，去“触摸”和区分水底不同质地的泥沙。这活儿需要极度的耐心和专注，对噗通来简直无聊透顶。
“没`劲！”噗通的意念毛躁地冲撞着呦呦的感知，同时用尾鳍拍起一股水花。“`气`这`么`好！水`这`么`清！就`在`这`里……‘听’`泥`巴？”
呦呦从专注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烦躁的表哥。他能理解噗通的感觉，那种浑身力气无处发泄的憋闷。它自己有时也会有类似的冲动，只是他更能找到一些安静的方式去消解。
“那`你`想`干`嘛？”呦呦传递过去一个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念。
噗通立刻来了精神，它转动身体，朝向远处江心主航道的方向。那里，正有一艘巨大的白色游轮，像一座移动的、闪烁着玻璃光芒的城堡，缓慢而沉稳地驶过。船身犁开江水，留下宽阔而平缓的尾流，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泡沫。游轮上层甲板上，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点（游客），喧闹的人声和音乐声混合着引擎的低鸣，隔着水面模糊地传来。
这样的游轮几乎每日都有，家族早已习以为常，通常会保持一个安全的平行距离，或者干脆潜入深水从下方通过。
但今，在噗通兴奋闪烁的脉冲里，这艘游轮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的挑战对象。
“看`那`个！”噗通的意念指向游轮平滑高耸的白色侧舷，那里离水面很高，但在游轮行驶时，侧舷与水面之间会形成一道快速向后移动的、光滑如镜的“水墙”。“敢`不`敢……贴`着`它……跳`一`次？”
极限贴舷跃。
这个念头让呦呦也微微一惊。这可不是普通的跃水。那意味着要非常靠近高速移动的巨大船体，计算好速度和角度，在几乎擦着船身的位置跃出水面，然后还要精准地落回水中，避开被船尾涡流卷进去的危险。刺激，但也极度危险。一旦失误，撞上坚硬的船体，或者被吸入螺旋桨附近，后果不堪设想。
“太`危`险。”呦呦立刻摇头，传递出明确的否定和警告意念，同时想起浪涛关于远离大型船只移动轨迹的教导。
“怕`了？”噗通的意念里充满了挑衅，“你`不`是`总`能`算`得`很`准`吗？连`迷`路`的`船`都`能`引`导。”它指的是迷雾领航的事，虽然他不完全明白原理，但知道表弟干过一件很“厉害”的事。
这话带着激将，也隐隐戳中了呦呦内心深处某种不甘平淡的念头。是啊，它能用声呐感知暗流，能计算安全航道，能在复杂环境中隐藏和突袭……这些能力，难道只能用于捕食、游戏和偶尔的“帮忙”吗？面对这样一个明显的“挑战”，自己真的连尝试靠近计算的勇气都没有吗？
看着那艘缓缓驶过的白色巨轮，看着它光滑的侧舷和翻涌的尾流，一种混合着理性评估和冒险冲动的复杂情绪，在呦呦心中翻腾。理性告诉他危险，但另一种属于年轻生命的、渴望验证自身能力边界的热望，却在悄悄抬头。
它确实在脑中飞快地计算起来：游轮的速度、自己加速需要的距离、侧舷的弧度、跃起的最佳切入点和脱离角度、尾流的影响范围……声呐脉冲不自觉地向游轮方向延伸，收集着数据。
这个沉默的计算过程，在噗通看来，就是犹豫和心动的表现。
“看！你`也`想`试`对`不`对？”噗通更加兴奋了，开始用身体撞呦呦，“我`们`一`起！你`算`好`路`线！我`先`跳！肯`定`好`玩！让`那`些`两`脚`兽`看`看！”
让那些两脚兽看看。
这句话，莫名地给这场危险的冒险，又镀上了一层“表演”和“炫耀”的色彩。呦兹想起自己故意在林月白镜头前表演高难度动作又溜走的恶作剧快感，那种掌控他人目光和情绪的感觉，确实令人着迷。
也许……只是也许，在绝对安全的计算和掌控下，试一次？不，不是他自己试。是让噗通去。他提供“路线”，噗通执校这样既能满足表哥的冒险欲，验证自己的计算能力，又似乎将最大的风险……转移了？
这个念头并不光彩，甚至有些自私，但在年轻气盛和好奇心的混合作用下，它悄然滋生了。
“你……确`定？”呦呦再次确认，意念复杂。
“当`然！”噗通毫不犹豫，胸鳍拍得啪啪响，眼里（意念里）全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呦呦深吸一口气（上浮换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劝阻，而是开始更专注地扫描游轮和周围水域。他将自己计算出的“最佳表演路线”`包括起跳点、加速路径、贴舷距离、跃起高度、落水点以及紧急回避方案`通过一系列密集的脉冲“图像”和简单的意念，传递给噗通。
这条路线的核心是安全与炫技的平衡：起跳点选在游轮中段略靠前的位置，那里侧舷相对平直；加速路径与游轮航线形成一个锐角，确保能追上并平行；贴舷距离控制在看似惊险实则安全的半米左右；跃起高度要足够让船上的人看清；落水点则必须偏离船尾涡流区。
噗通接收着信息，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计算，但对“路线图”和“很酷”的结果兴奋不已。他反复确认了几个关键点，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始向预定的起跳区域游去。
呦呦跟在它后面一段距离，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搏动。他既有一种参与策划的隐秘兴奋，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紧紧锁定噗通和游轮，声呐全开，随时准备在出现偏差时发出紧急警告。
游轮越来越近，庞大的阴影笼罩水面，引擎的震动通过水波传来。甲板上的喧哗声也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到有人指着水下的影子在喊剑
噗通开始加速了！他按照呦呦指示的锐角路径，全力摆动尾鳍，像一枚灰色的鱼雷，斜刺里冲向游轮那光滑的白色侧舷。他的速度极快，与游轮航向迅速拉平。
就是现在！
在几乎与游轮舷窗平孝距离侧舷仅半米多的位置上，噗通猛地向斜上方发力跃起！
“哗啦`！！！”
巨大的水花声中，噗通灰色的身躯破水而出，划出一道饱满而惊险的弧线！他的背鳍几乎要擦到那高大洁白的船体，阳光在他湿漉漉的皮肤上流淌，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力量的美福他跃得不高，但那种与庞然大物贴身共舞的视觉效果，震撼力十足！
“哇`！！！”
游轮甲板上瞬间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惊呼和欢呼！所有栏杆边的游客都沸腾了，他们指着下方那道紧贴船身跃起的灰色影子，手机、相机举成一片，闪光灯噼啪闪烁，兴奋的尖叫和口哨声几乎压过了音乐。
噗通成功了！它在最高点似乎还刻意停顿了那么一瞬，将矫健的身姿完全展现在无数目光之下，然后才头部向下，准备落水。
然而，就在它完成飞跃、心神被巨大的成功感和岸上（船上）如潮欢呼所淹没、正处于最兴奋、最放松也最缺乏警惕的刹那`它的落水点附近，一个不起眼的、随着波浪起伏的物体，正悄然等待。
那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瓶，里面还残留着一点褐色的液体，瓶盖不知去向。它半浮半沉，在游轮尾流和自然波滥推搡下，位置并不固定。
噗通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上方甲板的狂欢和自身完美落水的姿态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水下这个的、透明的威胁。
“噗`通！”
它落水了，姿势标准，水花不大。
但紧接着`
“砰！”
一声闷响，通过水体清晰地传来。
噗通落水后顺势前冲的吻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漂浮的塑料瓶上！
塑料瓶远比看起来坚硬，尤其是当它以一定的相对速度撞上来时。噗通只觉得吻端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仿佛撞上了一块隐藏的、有棱角的石头！它痛得浑身一缩，前冲的势头被打乱，身体在水中狼狈地翻滚了半圈，才勉强稳住。
游轮正缓缓驶过，甲板上的欢呼声还未停歇，但水下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塑料瓶被它撞得斜飞出去，在水里滴溜溜转了几圈，又浮了上来，完好无损，只是瓶身上多了几道浅浅的、属于江豚吻部的擦痕，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疼痛、惊愕、以及一种被无形之物偷袭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噗通。它悬浮在原地，用胸鳍轻轻触碰疼痛的吻端，那里火辣辣的，虽然没有破皮流血，但肯定肿了。它看着那个随波晃荡、仿佛在无声嘲笑着它的塑料瓶，又惊又怒，脉冲混乱地发射着：“什`么`东`西？！痛`！”
呦呦在远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噗通完美的腾跃，到甲板上的狂欢，再到那声沉闷的撞击和表哥瞬间的狼狈与痛苦。它心中的那点参与策划的兴奋和得意，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后怕、自责和一种沉甸甸的警觉。
它迅速游过去，用声呐仔细检查噗通的吻部，确认没有严重伤口，又扫描了那个塑料瓶。只是一个普通的、被遗弃的饮料瓶，却能在关键时刻造成这样的伤害和惊吓。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人类丢弃的垃圾。但以前，那些漂浮物只是背景中令人不悦的瑕疵，是“彩色鱼”画作里不该出现的颜色，是偶尔需要它用气泡抗议的对象。而这一次，它直接、粗暴地介入了它们的“游戏”，造成了真实的疼痛，打断了完美的表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冰冷的威胁。
原来，这些看似无害的“异物”，真的可以伤人。
噗通还在愤愤不平地用尾鳍拍打水面，冲着塑料瓶的方向发出恼怒的脉冲。但除了搅起更多水花，毫无作用。那瓶子依旧漂浮着，随波逐流，带着一种冷漠的、工业制品的顽固。
呦呦没有再什么安慰的话。它沉默地游到噗通身边，用身体轻轻碰了碰他，示意该离开了。游轮已经远去，甲板上的喧嚣也渐渐模糊，但那个塑料瓶带来的教训，却清晰地刻在了两只年轻江豚的心上。
回程的路上，噗通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吻部的疼痛不时提醒他刚才的遭遇。它不再兴奋地吹嘘自己的“壮举”，只是闷头游着。
而呦兹，则开始有意识地、更加系统地用声呐扫描沿途的水域。它不再仅仅关注鱼群、地形、水流和船只。他开始特别留意那些不和谐的、不属于自然造物的轮廓和回声。
它看到了更多：缠绕在水草上的塑料袋碎片，卡在石缝里的易拉罐拉环，沉在河床上的锈蚀铁皮，当然，还有更多随波逐流的、各种颜色和形状的塑料瓶。
它们分布得并不均匀，在某些水流缓慢的回水湾、靠近人类活动频繁的岸边、或者游轮、货船经常停泊的水域附近，密度明显更高。这些地方，往往也是豚族嬉戏、觅食或穿越的路径。
它默默地将这些区域，在自己的“长江认知地图”上，用无形的声呐标记出来。不是长纹祖母歌谣里那种关于自然危险或历史记忆的标记，而是一种新的、关于人类活动遗留“疤痕”和潜在威胁的标记。
“塑料瓶密集区”、“杂物堆积点”、“可疑漂浮物带”……这些没有名称、只有他自己明白含义的“标记”，开始悄然出现在它心中的地图上，与“沉陶渊”、“静默石所在河湾”、“隐蔽饵料场”等地点并粒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游戏后的教训，也不仅仅是对表哥受赡自责。这是一种更主动的、基于观察和经验的“风险绘图”。当它下次再和家族成员，尤其是和噗通这样的冒失鬼，在这些水域附近活动时，它会更加警惕，甚至会提前发出警示，引导它们避开这些“异物陷阱”。
一场由冒险冲动开始，以意外碰撞告终的“极限贴舷跃”，就这样落幕了。它没有带来噗通期待的、持久的荣耀和刺激，却留下了一个红肿的吻端，和一份沉入心底的、关于美丽江河之下潜藏危机的清醒认知。
夕阳西下，家族重新聚拢。波妞似乎察觉到噗通的异常安静和呦呦格外沉静的声呐扫描模式，投来询问的目光。呦呦轻轻摇头，示意无事。有些成长，有些地图上的新标记，需要它们自己去背负和理解。
江水依旧东流，载着白日的喧嚣与教训，缓缓融入苍茫的暮色。而那一个个被呦呦默默记下的“塑料瓶密集区”，像长江肌肤上隐隐作痛的、由人类无意间留下的针尖，提醒着水下的居民们：这片家园，并非只有自然的壮阔与丰美，也需警惕那些随波而来的、陌生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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