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校长的办公桌上，一封来自安南印度支那大学的邀请函已压了许久。
这是早前与马丁教授定下的协议——苏俊每年需到该校讲学两个月，而今年内，至少得有一次不短于一个月的行程。
拖延不得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董校长再次拿起电报细看，最终下定决心，通知苏俊准备前往。
接到那封电报时，莫雨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个月里，她和他的婚礼早都已备好，可电报里的消息却像一盆冷水，浇得她从头凉到脚——他竟来不了了？
方才还带着娇羞笑意的脸，转瞬间就笼上了一层阴云，嘴角的弧度垮了下去，连带着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暗了。
她捏着那薄薄的纸，指节微微泛白，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婚期就在眼前，他怎么能……
苏俊见莫雨薇垂着眉眼，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连耳尖都透着委屈，便放轻了声音，带着点心翼翼的笑意凑过去：
“薇薇，你别恼。我知道你盼着热热闹闹办场婚礼，可眼下这情形……”
他顿了顿，见她抬眼望过来，眼里还蒙着层水汽，又柔声道：
“你想啊，岳父和妹妹还在大理忙着那边的事，来回奔波本就辛苦，若是特意赶回来操持婚礼，怕是要累坏了。再安南那边的差事耽搁不得，咱们这趟去本就是定好的行程。”
着，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不如这样？咱们把这趟路当成新婚的旅程。路上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遇到的每处风景都算给咱们证婚，等从安南回来，再请岳父和妹妹吃顿家宴，补杯喜酒，岂不是两头都周全？”
莫雨薇咬着唇没话，指尖的力道却松了些。她确实惦记着大理的父亲和妹妹，知道他们近来为商号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若是为了婚礼赶回来，光是车马劳顿就够受的。再苏俊的差事要紧，总不能因着婚事耽误了。
苏俊见她神色松动，又笑着补充：“而且啊，就咱们俩，看遍沿途风光，倒也清净自在。等将来老了，想起新婚时是跟着彼此看遍了山川湖海，多有意思？”
莫雨薇望着他眼里的认真，又想起父亲常“过日子不必拘于形式”，终是轻轻吁了口气，指尖慢慢舒展开，点零头，声音还有些软：“那……好了，回来定要补请父亲和妹妹。”
“一定一定。”苏俊忙应着，见她肯松口，眼底的笑意顿时漾开了……
苏俊牵着莫雨薇的手踏上滇越铁路的火车时，晨雾刚漫过铁轨旁的野草。
木色车厢带着些微晃动，四名护卫安静地守在相邻的隔间，他却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让新婚的妻子能看清窗外的景致。
“坐稳些。”
他替她理了理被风拂乱的鬓发，指尖刚触到她耳后，火车便“呜”地一声长鸣，缓缓驶离了站台。
起初是连绵的青灰色山峦，铁轨像条银带缠在山腰间，偶尔有穿粗布短打的山民背着竹篓站在坡上望，竹篓里露出几枝猩红的野果。
过了正午，雾气散了，车窗外渐渐铺开成片的稻田，水田里映着蓝白云，穿靛蓝布衣的农妇正弯腰插秧，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成蜜色的腿。
莫雨薇支着下巴望着，忽然轻声道：“你看那边。”
苏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竹楼错落，竹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几个赤着脚的孩童追着火车跑，手里挥着不知名的野花。
火车过了河口上的红河大桥时，正是夕阳西斜，橙红色的光把铁桥的钢架染得发亮，桥下的河水泛着碎金似的波光，偶尔有渔船划过，渔网撒开时像朵忽然绽开的白莲花。
“再过两个站，就能看见安南的椰子树了。”
苏俊替她倒了杯热茶，看着她眼里映着的晚霞，忽然笑了，“你看，咱们这一路，倒像是把滇南到安南的风光都看遍了。”
莫雨薇抿了口茶，指尖轻轻敲着窗沿。车窗外的景致渐渐变了，稻田换成了成片的橡胶林，树干笔直地伸向空，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的城镇里，开始出现尖顶的法式楼，红瓦在暮色里格外显眼。
火车钻进隧道时，车厢里暗了一瞬，再出来时，月亮已经挂上了椰树梢。
莫雨薇靠在苏俊肩头，听着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哐当”声，鼻尖萦绕着他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忽然觉得这样的旅程，倒比想象中更像新婚的模样。
“快到了。”
苏俊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触到她耳尖的温度，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颠簸都成了值得。
火车正驶过一片椰林，月光从椰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车厢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里，竟藏着几分像心跳般的温柔。
火车“呜”地一声长鸣，缓缓滑进河内火车站。
红瓦尖顶的站房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暖光，月台边的法国梧桐投下斑驳的树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和湿润的水汽。
二牛眼疾手快地先跳下车，转身稳稳托住莫雨薇的手，另一名护卫已拎起行李紧随其后。苏俊扶着妻子踏上月台时，皮鞋踩在嵌着碎石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先生！这边！”
一声带着异国腔调的中文呼喊传来，苏俊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头发花白的马丁教授。
他穿着笔挺的米色西装，胸前别着朵新鲜的鸡蛋花，正笑着朝他们挥手。
他身后站着七八个人，有高鼻梁的法国人，也有穿奥黛的安南女子，手里都捧着盛放着素馨花和茉莉花的竹篮，见他们望过来，便纷纷笑着鼓掌，嘴里用生硬的中文和法语交替喊着“欢迎”。
几个安南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还举着用红绸扎的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欢迎苏俊先生暨夫人”，字迹虽不算工整，却透着十足的热忱。风吹过月台，带着花香和远处市集的喧闹，马丁教授已快步迎上来，伸出手笑着：
“我的老朋友，可把你盼来了！”
马丁教授先与苏俊握了手，随即转向莫雨薇，眼中带着熟稔的笑意，语气里满是温和，“莫姐，咱们又见面了！真让人惊喜，如今您已是这般美丽的莫夫人了。”
莫雨薇被这阵仗弄得微微红了脸，苏俊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笑着回握住教授的手：
“让您和各位费心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梳着发髻的安南女子走上前，将一串茉莉花环轻轻挂在她颈间，花香瞬间漫了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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