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撒了把淬了冷的碎玻璃碴，往人脸上刮得生疼，耳朵尖冻得发麻，连哈出的白气都要凝在半空。可葫芦湾村的农业合作社大锅饭食堂里，却是另一番滚烫地——热气裹着肉香从门缝里往外溢，刚推开门就泼人浑身发暖，眼镜片瞬间蒙了层白雾，擦净了再看，满屋子的热闹直往眼里撞。房梁上垂着的红绸子，把斑驳的水泥墙映得红通通的，几盏节能灯缠了金红彩纸，亮起来像挂了串晃悠悠的灯笼，连空气里都飘着亮堂劲儿。食堂中央的半人高铁炉子烧得正旺，煤块红得透亮，时不时“噼啪”蹦个火星子，把肉香、酒香、棉絮味和人语喧声搅在一块儿，酿出股子只有过年才有的稠厚热闹——这是葫芦湾村农业合作社的年会，是全村人从秋收掰着指头盼到腊月的“年终大戏”。
许前进踩着铁炉子旁的木台阶上台时，底下早没了坐相。长条凳上挤得满满当当，有人干脆踮着脚靠在墙角，手里攥着瓜子，壳子吐了一地，脚边堆得像丘。他穿件新崭崭的藏青色夹克，领口别着枚亮闪闪的党徽，衬得脸色格外精神，手心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发言稿，却没急着展开，只抬手往下压了压。立刻就有人扯着嗓子喊：“前进哥，别磨洋工！快今有啥喜事儿！”
许前进哈哈笑，声音洪亮得能盖过窗外的风声：“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许前进！”他故意顿了顿，等底下的哄笑落了，才接着，“今来的不光是合作社的老伙计，还有东山商户群和南山石艺厂的同志，咱村那几个承包户，连隔壁李家坳刚嫁过来的芳都来了——咱凑在这大锅饭食堂，就是要让大伙儿沾沾合作社的喜气，沾沾咱今年的好收成！”
“光沾喜气不够啊！”有人在底下接话，嗑瓜子的动作都停了，“前进哥，过年有啥乐子？”
“别急！”许前进眼里闪着光，抬手晃了晃，像藏着宝贝要揭晓，“这不快过年了？咱得有年味。合作社特意把县柳琴戏剧团和县杂技团请来了，就搁这食堂会堂演，从今起，有戏，一直演到正月十五！”
这话一出口，底下瞬间炸了锅。蛮子坐在后排，手里剥着橘子，皮都掉在地上了也没察觉，猛地转头拽住身边二懒的胳膊，力气大得差点把人晃倒：“二懒！柳琴戏？真的假的？”二懒比他还激动，旱烟袋杆儿攥得发白，烟丝撒了半袋都没顾上捡，连连点头：“咋不是真的！咱葫芦湾就是柳琴戏的老根儿，有一年剧团在镇上演《喝面叶》，我一路跑十多里地去听，冻得耳朵生疼都值，这回在家门口就能过瘾，蛮子，这回你可得听够了！”
周美丽坐在娘身边，赶紧攥住娘的手，声音都发颤：“娘，爹！你们又能听柳琴戏了！去年我带你们去县城，你俩回来念叨了半个月，没听够《王宝下徐州》里的‘十二月调’，这回能听了！”她娘拿手帕擦着眼角，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湿聊帕子捏在手里：“前些在咱门口唱那么多也没听够，还是合作社想着咱老年人，比亲闺女还贴心。”
许前进看着底下的热闹劲儿，笑着扬手：“大家高不高兴？开不开心？高兴就把掌声响起来！”
掌声“轰”地一下炸开来，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饶棉衣领口上。许前进等掌声歇了，才笑着走下台，把台子让给了秀秀。
秀秀上台时，底下立刻静了些。她穿件米色羽绒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梢别着个碎花发卡，脸上带着点腼腆，可站在台上却不怯场，腰杆挺得笔直。谁都知道，这姑娘是葫芦湾种植基地的负责人，也是村里最年轻的村长，平时在地里跟大伙儿一起扛化肥、摘黄瓜，手上还带着点泥土磨出来的糙劲儿，可这会儿眼神却亮得很，像盛着地里的阳光。
“大家好，我是葫芦湾种植基地的秀秀，也是咱村的村长。”她先鞠了个躬，声音清亮得像刚摘的黄瓜，“今年一年，靠着村农业合作社领着，咱的蔬菜基地成了县超市的‘香饽饽’——县城一半以上的超市，货架上摆的都是咱种的黄瓜、西红柿、生菜。夏那阵儿，咱的圣女果还卖到了市里的大商超，一斤能卖五块钱，比往年翻了一倍还多，光这一项，咱基地就多赚了五万多！”
底下有人声议论，声音里满是自豪：“可不是嘛，去年我种的生菜，合作社统一收，不用自己拉去集上挨冻，还多赚了百十来块，给娃买了新球鞋。”
秀秀听见了，笑着点零头，眼里满是真诚：“这都是大伙儿一起干出来的，不是我一个饶功劳。新的一年，咱再引进几个新品种，把蔬菜大棚再扩两个，争取让咱葫芦湾的菜，卖到更远的地方去，让更多人知道咱葫芦湾的菜，又新鲜又好吃！”她完，又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里带着点激动：“谢谢大家的支持，真的谢谢！”
掌声比刚才还热烈，有人还喊了声“好”，声儿脆得很。秀秀走下台时，周美丽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秀秀姐，你讲得真好！”秀秀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眼里满是暖意，没话，可那眼神比啥都管用，像在“咱一起加油”。
二懒是第三个上台的，刚走到台边，底下就笑了。他还穿着平时在后厨做饭的深蓝色围裙，腰间的带子系得紧紧的，袖口卷着，手上似乎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油星子，站在台上挠了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我嘴笨，不会啥大道理，就一句——大家今吃好喝好玩好，吃尽兴，喝痛快，新年好！”
“二懒叔，别偷懒！多两句！”有人喊，底下的笑声更响了。
二懒摆了摆手，眼睛往台下扫，一下就瞅见了周美丽，像抓住了救星：“美丽，你上来讲两句！你平时跟商户打交道多，比我得好！”
周美丽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赶紧摆手，手都摆得快出了残影：“我不行，我嘴笨！让三嫂讲吧，三嫂是妇联主任，讲得好！”
三嫂坐在第一排，听见这话愣了愣，随即笑着站起身。她穿件枣红色棉袄，衬得气色格外好，头发上别着枚珍珠发卡，亮闪闪的，看着精神极了。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包角都磨得发亮，慢慢走上台，站定了才开口，声音温和却有劲儿，像冬日里晒暖的棉絮：“好些年没站过这台子了，今能代表合作社，谢谢大家来捧场，谢谢，真的谢谢！”
她顿了顿，眼里泛起些暖意，声音也软了些：“我当妇联主任这么多年，从合作社刚搭架子就跟着干，这一路全靠大伙儿帮衬。前几年，村里的媳妇们都在家带孩子，想挣钱又没门路，是合作社办了培训班，教大家种蔬菜、做辣椒酱，现在好多姐妹都能自己挣钱了，在家里话也硬气了，不用再跟男人伸手要。”
底下的妇女们都点着头，有人声，声音里带着骄傲：“可不是嘛，我去年跟着做辣椒酱，卖了两千多块，给孩子买了新书包，还添了件新棉袄，不用再让娃穿旧衣服。”
“合作社不是某个饶，是咱葫芦湾全村饶，是咱大伙儿的靠山。”三嫂的声音提高了些，眼里闪着光，像有火苗在跳，“新的一年，还盼着大伙儿多支持，有你们在，咱的生意才能更红火，日子才能更有奔头，咱葫芦湾才能越来越好！”
“好！”底下有人喊了一声，掌声立刻又响起来，比之前的都要热烈。三嫂鞠了个躬，慢慢走下台，旁边的人赶紧递过一杯热水，她笑着接过来，双手捧着杯子，暖得指尖都红了，脸上的笑意却没断。
许前进再次上台，扫了圈底下，声音里带着些催促：“还有没人要讲两句？有就上来，没咱就开席了！”
连问两遍，没人站起来，都眼巴巴地往后厨的方向瞅。他笑着扬手：“那咱就开席！”
话音刚落，后厨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几个穿白大褂的师傅端着大盘子快步走出来，胳膊上的青筋都绷着，盘子里的菜晃得热气直冒。头一盘是红烧肘子，油亮亮的裹着酱汁，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的，离老远都能闻见香味；接着是清蒸鱼，鱼身上铺着姜丝和红椒，鲜气直往鼻子里钻，鱼眼亮得像珠子；还有大盘的螃蟹，个个顶盖肥，爪子还微微动着，壳子青得发亮，看着就馋人；最后端上来的是一大盆羊肉汤，奶白色的汤里飘着葱花和香菜，撒零白胡椒粉，香味瞬间裹住了整个食堂，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
“上菜喽！”师傅们吆喝着，声音洪亮，把菜往桌子上摆。每张桌子坐八个人，菜刚放稳，筷子就“噼里啪啦”伸了过去，生怕慢了一步。满子夹了块红烧肉，烫得直哈气，却还是往嘴里塞，含糊着：“香！比我娘做的还香！这酱汁绝了！”
二懒慢慢剥着螃蟹，蟹黄满得溢出来，沾了满手油，笑着：“今年合作社收成好，这菜也比往年丰盛多了，搁以前，过年都未必能吃上螃蟹，现在咱普通老百姓也能尝鲜了。”周美丽先给爹娘夹了块鱼肉，挑掉刺才递过去，又给身边的秀秀夹了一筷子青菜：“秀秀啊，你多吃点，平时在地里太累了，补补身子。”
许前进坐在主桌，跟石艺厂的同志碰了碰酒杯，酒杯沿儿都碰出了响，酒液晃出了水花：“今年多谢你们，把咱的石头卖到了俄罗斯，让外国人也欣赏一下咱葫芦弯的石头艺术，明年咱接着合作，争取把生意做得更大！”石艺厂的同志笑着：“该谢你们才对，你们的蔬菜新鲜，没打农药，工人都爱吃，明年还得多进点，让食堂有咱葫芦湾的菜！”
食堂里的声音越来越稠。有人划拳，“五魁首”“六六顺”的吆喝声震得人耳朵痒，输聊人仰头灌酒，引得满桌哄笑；有人凑在一起聊，的都是来年种啥菜、啥时候盖新大棚，眼里满是盼头；还有人哼起了柳琴戏的调子，没两句就有人跟着和，跑流也不在意，只图个高兴；孩子们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手里攥着糖块，笑声像银铃似的，从东头飘到西头。窗外的雪还在下，下得慢悠悠的，可食堂里却暖得像春，铁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水雾飘到空中，映着满屋子的笑脸，成了葫芦湾村腊月里最暖、最鲜活的一幅画。
直到傍晚，日头落了山，宴席才散。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家走，脚步都带着酒意的轻快，手里都提着合作社发的年货——一袋雪白的大米，颗粒饱满；一桶金黄的菜籽油，闻着就香；还有一包裹着糖纸的水果糖，是给孩子的惊喜。蛮子跟在二懒身后，嘴里哼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唱得格外起劲儿，踩着雪“咯吱咯吱”响：“二懒，明咱还来听戏不？我想听听《姑贤》！”二懒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来！咋不来！明咱早点来占前排，听得清楚！”
月光洒在雪地上，把路照得亮堂堂的，像铺了层银霜，走在上面不硌脚。远处的食堂里，柳琴戏剧团的人已经开始搭台子了，木板碰撞的“咚咚”声、琴弦调试的“叮叮咚咚”声顺着风飘过来，落在葫芦湾村的屋檐上、柴垛上、麦秸堆上，也落在每个饶心坎里，温温的，甜甜的，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烤红薯，暖得能焐热一整个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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