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的指尖还沾着田埂的湿泥，指缝里嵌着星点草绿。他把那只竹编菜篮往粗布褂子的内兜塞时，动作轻得像护着刚破壳的雏鸟——篮里躺着的嫩豆角还带着晨露，沾着他刚从自家菜园掐下的新鲜气。篮沿刚贴着心口，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就裹着风飘过来，踩在田埂的青草上，“沙沙”声碎得像撒了把碎米。
他猛地扭头，先看见的是两条甩动的麻花辫，再是蓝布碎花衫的衣角被风掀得翻飞，香玲整个人像只衔着金谷粒的麻雀，蹦跳着冲过来，鞋尖偶尔蹭到草叶，带起的碎土都透着活气。姑娘家的脸颊红扑颇，是跑热聊酡红，也像藏着什么心思的艳色，眼尾亮得能映出上的云絮，一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甜栗子：“回家吃饭农家院，前进哥？我就知道你在这等我——这可是咱葫芦湾独一份的‘暗号’，旁人就算瞅着，也猜不透哩！”
许前进的脸“腾”地就热了，从耳根红到脖子根，像被日头晒透的红高粱。他左手攥着菜篮的绳头，指节微微发白，右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粗糙的指腹蹭过晒得发黑的皮肤，憨笑的声音里裹着点结巴：“哈哈，香玲，你可算来了。咱、咱们赶紧走，晚了怕二懒叔他们在那边等急了。”
两人并肩往村东头走，刚拐过老槐树下的石磨，远远就望见鱼塘边的空地上支着两口黑铁锅，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烧得正旺，烟柱笔直地往上飘，裹着柴火的焦香和泥土的腥气。走近了才看清，两桌食材早摆得满满当当，透着股实在的丰盛：刚从塘里捞上来的草鱼还在竹筐里蹦跶，银亮的鳞片映着日头，溅起的水珠落在地上，转眼就渗进了土；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块，码在粗瓷盘里，油光润润的；水灵的青菜带着根须，泡发的干笋胀得饱满，连蘸料都细心分了辣油和蒜泥两碟，红的红，白的白，看着就勾人胃口。
“行了吧你俩，”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桌边飘过来，秀秀系着靛蓝围裙，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擦碗布，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昨还一本正经地跟大伙‘要先合计好直播的章程，别耽误了正事’，今倒好，人还没到齐，眼神先黏到一块了。”她话锋一转，又冲围在桌边的乡亲们点头，语气里满是认可：“不过做事要稳重，前进哥这次确实考虑得周到——二懒叔，您瞧瞧这食材，是不是比我昨跟您的还要丰盛些？”
二懒坐在最中间的木凳上，手里转着个粗陶茶杯，杯沿磨出了包浆。他花白的胡子翘了翘，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秀秀所言非虚啊。我活了六十多年，还没见过谁组织直播，先把下酒菜备得这么齐整的。”他冲许前进招了招手，声音洪亮：“大家赶紧坐，没有外人，都是咱葫芦湾的老少爷们、姊妹们，别拘束！”
许前进刚挨着猴子坐下，就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猴子咧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手里举着个酒葫芦，葫芦口还沾着点酒渍：“前进哥，可算把你盼来了！昨你要带大伙把核桃卖到县城，我跟钢蛋连夜把三轮车拆了修，零件都擦得锃亮，保准跑得又快又稳，绝不让核桃在路上出了篓子！”
旁边的二懒也凑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酒坛，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好酒！今咱喝的可是咱这地界的特色，我托镇上的老陈头打来的‘滕公特窖’，听用的是老法子酿的，埋在地下三年才开封，入口绵甜，咽下去喉咙里还留着香，喝了还想喝！”
“你少喝点吧，”周美丽坐在对面，手里剥着花生，花生壳落在瓷碟里“嗒嗒”响，她笑着瞪了二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嗔怪，“等会儿还要帮忙往县城送核桃呢，喝多了手脚不利索，误了正事可咋整？”
二懒嘿嘿一笑，刚要张嘴反驳，就见富贵姐和叶从美丽超市的方向走过来。香玲的眼睛先亮了，拉了拉许前进的袖子，指尖带着点凉：“前进哥，你看那双手套！红通通的，绣着梅花，正好适合现在戴，我昨还跟和平，多买两双这样的呢！”
富贵姐却没心思看手套，走到桌边就皱起了眉，语气里带着点急：“许前进、美丽姐呀，你们这是干啥呢？啥时候了，咋还聚在一块吃饭？”
许前进赶紧站起来，双手摆了摆，声音都提高了些，生怕富贵姐误会：“不是，富贵姐，您可别误会！我们这是合计着今把大家家里的核桃凑一起，拉到县城卖个好价钱，给乡亲们添点收入。这饭是临时凑的，吃完就去干活，绝不是故意聚众团餐！”他一边，一边伸手给富贵姐拉了把木凳，语气软了些：“快坐，一块吃点？刚炒的青菜还热着，就着糙米饭正香。”
“我可不吃，”富贵姐摆了摆手，语气严肃了些，眉头皱得更紧，“我今路过你家门口，听叶你们要聚餐，特意绕过来提醒你们——千万别这样！现在外面的动向谁也不清楚，虽咱葫芦湾偏，离县城远，可心驶得万年船，真出点事，后悔都来不及！”
“富贵姐，您是不是有点题大做了呀？”猴子放下酒葫芦，不以为然地，“我昨去镇上买零件，听人外面的动静早下去了，再咱这是在村里的鱼塘边，都是自家人，能出啥事儿？”
富贵姐刚要再，周美丽却端着酒杯站起来，杯沿沾着点酒沫，冲二赖举了举：“二赖叔，你刚不是这酒好喝吗？有本事你用大杯喝，咱pK一下，看谁先喝完！”
二懒脸一缩，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可不和你pK！你年轻轻的，酒量比我好，我这岁数到了，岁月不饶人啊，喝不过你！”
满桌人都笑了起来，连富贵姐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嘴角绷着的线条松了。许前进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汗珠沾在指腹，带着点热意，他长舒了一口气——刚才富贵姐来的时候，他还真怕这事黄了，现在看着乡亲们笑笑的样子，心里满是成就感：这哪是一顿饭啊，是大伙对“把核桃卖到县城”这事的信得过，是把日子往好里过的盼头。
他忽然想起答应周美丽的事，赶紧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对众人：“吃完饭，咱先去各家把核桃聚齐了。美丽姐之前想进点针线、肥皂，还有孩子们用的铅笔，咱顺便帮她挑挑，省得她再跑一趟城里，来回折腾。”
周美丽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手里的花生壳都忘了扔：“可不是嘛！我昨还跟前进，要是能顺便批点货，就不用等到下礼拜再去镇上了，省了不少事！”
“那还等啥，”二懒放下茶杯，站起身，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点零，“吃完饭，咱分工：年轻的跟前进去县城送核桃，路上当心点，年龄大了忙完了核桃各回各家。”
众人纷纷应和，“好”“没问题”的声音此起彼伏，饭桌上的气氛更热闹了，连风里都裹着笑声。许前进端起酒杯，先跟二懒碰了一下，酒杯相撞发出“叮”的轻响，又跟猴子、周美丽挨个碰过去。酒液滑过喉咙，确实像二懒的那样绵甜，暖乎乎的感觉从胃里一直传到心口，连带着四肢都热了。他看着眼前的乡亲们——香玲正帮秀秀往碗里夹青菜，筷子递过去的时候还笑着“多吃点，等会儿有力气干活”；猴子在跟钢蛋三轮车的绳结要绑紧，免得水桶晃洒了；二懒还在跟周美丽讨价还价，“少送一趟核桃，多喝两杯酒”——忽然觉得，这葫芦湾的日子，就像这杯“成功特调”，没有多金贵，却透着股让人离不开的甜，是踏实的甜，是盼头的甜。
吃完饭，两辆三轮车早停在了路边。猴子和钢蛋合开一辆，许前进和二懒开另一辆，车斗里装满了各家的核桃，袋子用布盖上，用粗绳牢牢地绑着，生怕路上晃洒。随着两声清脆的喇叭声，三轮车冒着淡淡的黑烟，车轮碾过土路，向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后扬起的尘土里，还能听见香玲和秀秀的声音，脆生生的，飘得很远：“前进哥，路上心！”“早点回来！”
许前进回头望了一眼，葫芦湾的炊烟还在屋顶上飘着，像一条软乎乎的白丝带；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渐渐融进了远处的绿庄稼里。他握紧方向盘，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知道，等他们从县城回来，不仅能给乡亲们带回卖核桃的钱，还能给周美丽带回她要的针线、肥皂，不定，还能给香玲捎一双她看中的红手套，那双绣着梅花的红手套，戴在她手上，肯定好看。
这日子，就像这车轮子一样，稳稳地往前跑着，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一步都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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