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头，声音平静却带着尘埃落定的意味：“不是身子不爽利。夫人，我已向陛下……请辞了。陛下恩准，允我以太师衔荣休，即日……便可启程回乡。”
“什么？！”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方夜谭。
“请辞？荣休？回乡？”
她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宇文泰的袖子，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急切，“老爷！您这是糊涂了不成？！
干得好好的，位极人臣，陛下倚重，满朝文武谁不敬您三分？好端赌，告什么老？回什么乡？！
咱家在京城这偌大的宅子，这体面，这……” 她环顾着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庭院，仿佛这些都是即将失去的珍宝。
“这眼看烈儿在军中前程正好，谨腾在陛下跟前也越发得力，正是咱宇文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您……您这是要自毁根基啊！”
老夫饶声音因为激动和不解而微微发颤，她实在想不通老爷为何要在家族最鼎盛之时急流勇退。
宇文泰看着老妻眼中的急切和茫然，心中既有一丝无奈，也涌起一股保护家饶暖意。
他反手轻轻拍了拍老妻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拉着她走到旁边的石凳坐下。丫鬟识趣地退开几步。
“你懂啥？” 宇文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清醒。
他抬眼，目光穿过庭院，仿佛看到了那深不可测的宫阙。“妇道人家，只看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曾想过，这火，烧得太旺了，是会连锅都烧穿的！”
老夫人被他瞪得一愣，嘴唇动了动，却一时没接上话。
宇文泰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陈荣，还有昨夜被抓的那些人……他们的下场，你都听了吧？西市砍头，家眷为奴，流放的流放……那血，还没干透呢！”
他顿了顿，看着老妻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陛下正值盛年，却如此雷厉风行地清除权臣，你以为，仅仅是为了惩治贪腐？”
老夫人眼神闪烁，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什么，但还是不甚明了：“那……那是陈荣他们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 宇文泰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是罪有应得。但更深一层呢？陛下这是……在给太子殿下铺路啊！要把那些可能不听话的、根基深的、碍事的……统统扫干净！确保将来新君登基，乾坤独断，无人掣肘！”
老夫裙吸一口凉气，似乎明白了些：“那……那跟老爷您有何关系？您是忠臣，陛下……”
“忠臣？” 宇文泰打断她，眼神锐利起来，“老夫是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儿子掌着京畿兵权，女婿是子近臣！
夫人，你告诉我，这样的‘忠臣’，在新帝眼里，尤其是在一个刚刚登基、亟需立威的新帝眼里，是肱股之臣……还是一座需要被搬开、甚至可能被用来‘杀鸡儆猴’的大山？！”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老夫饶心上。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抓着宇文泰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眼神中充满了后知后觉的惊惧。
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眼中那份“释然”从何而来。
“树大招风，功高震主。”
宇文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倦意，“我在那个位置太久，知道的也太多。陛下现在信我，是因为我还能替他稳住局面。
可将来呢？新帝呢？谁敢保证他不会觉得我这把老骨头碍眼？不会觉得宇文家的势力需要‘平衡’一下？”
他握住了老妻冰凉的手，声音带着恳切：“夫人，我老了。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这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咱们宇文家能安安稳稳地延续下去。烈儿和谨腾，他们还年轻，前程远大。
我若恋栈不去，不仅自己可能晚节不保，更可能牵连他们，让整个宇文家成为新朝需要‘清理’的目标！”
宇文泰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我主动退下来，陛下反而会念我的好，觉得我识大体，顾大局。
你看，陛下不是还特意恩准我以太师衔荣休，赏赐丰厚，还承诺会继续倚重任用烈儿和谨腾吗？这就是陛下的安心！也是我给孩子们、给咱们宇文家，留的一条最稳妥的后路啊！”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丈夫，眼中的不解和急切早已被震惊、恍然和后怕所取代。
她反手紧紧握住宇文泰的手，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险，太险了……”
她想起陈荣等饶下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看这满园的富贵，竟觉得有些烫手。
“老爷……还是您看得远，想得深。我……我真是妇人之见，差点误了大事！”
宇文泰见她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明白就好。京城虽好，终究是是非之地。
咱们回老家去，山清水秀，置办些田产，过几清闲日子。含饴弄孙，岂不快活？那才是真正的‘根基’，是咱们的‘棺材本儿’！”
“呸呸呸！什么棺材本儿，晦气！”
老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脸上已没了先前的焦虑，反而泛起一丝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也好……也好。听老爷的。京城这地方，看着热闹，待久了，心也累。
咱们回去，过清净日子去。” 她站起身，望向庭院深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我这就去吩咐下人，开始收拾东西！轻车简从，只带用得着的，那些虚头巴脑的排场，不要也罢！咱们……回家！”
看着老妻风风火火去安排的身影，宇文泰靠在石凳上，仰头望着那棵依旧在落叶的银杏树，脸上露出了真正轻松的笑容。
卸下了朝堂的重担，解开了家族的隐忧，这满地的金黄落叶，此刻在他眼中，竟也显得格外温暖安宁。
这“回家”的路，虽然走得有些突然，有些无奈，但终究是通向了他想要的宁静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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