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金亭看来，孙手的一双手，是底下不可多得的贼爪子。
这双手，而巧，软而绵，拇指细，指长，更难得可贵的是，食指与中指齐平，而无名指竟比拇指还短。
须知道，进了赵金亭的门子，需要过三关才算合格。
头一关，要先把中指戳得跟食指一样长。
这一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熬得过去的，正所谓十指连心，硬生生把中指戳烂，谁受到了哇。
非得把两根手指戳得一边齐，这样两根手指就成了铗子，也就更容易从别饶口袋里，把别饶钱或钱包一铗而出。
熬过了头一关，一口气没等喘匀实，就得麻溜进入第二关——铗胰子头。
胰子者，肥皂也，打咸丰年间，洋人就把花露水、香胰子这类能去除身体臭气，带给身体香气的洋玩意儿用火轮船越津门。
光绪庚子年之后，塘沽开了一家大型胰子厂，虽然加工出来的胰子无论质量还是气味都不如洋货，可是便宜啊。以往这东西都是有钱人家用，现如今穷根子家里也能用得起，这还不是造福一方么。
烧一大锅沸水，咕嘟咕嘟冒泡，热气熏得眼睛难睁开，一寸大的胰子头丢进沸水当郑爷们儿，来吧，铗出来吧。
每一下都能铗出来，还不能烫伤皮肉，应着祖师爷赏你吃这碗饭。
死乞白赖铗不出来，烫一胳膊燎泡，你子该干嘛干嘛去，你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
倘若第二关能博得师父满意，第三关那就得是师父手把手的亲自示范了。
这第三关，唤作“解襻儿”，中式服装不同于洋装，洋人所穿的衣服大都是铜制的圆扣子。而中式服装则多是用绳子头挽成的疙瘩纽，俗称“疙瘩襻儿”。这东西可比洋饶扣子难解开，尤其是大褂长衫，一拍侧扣老长，比短衣难解的多。
多会儿练到仅凭一只手就把别人大褂上的“襻儿”解开，还不能叫对方有丝毫觉察，必要时候还能在其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给重新扣好了。功夫练到这份上，基本就算满师了。行业术语，可以“上路”了。
赵金亭没看走眼，孙手还真的就是生当贼的材料。才短短三个月，孙手就满师出徒了。
第一“上路”，孙手就给赵金亭“下”来了三件“大货”。
分别是：一件老羊皮袄，一顶狗皮帽子，一双兔绒毡靴。
孙手毕恭毕敬地将三大件儿捧到赵金亭的面前，跪着：“这是徒弟的孝敬。就快凉了，宁可冻死徒弟，也不能冻着师父。”
赵金亭笑眯眯地拍了拍孙手的头顶，很是和气地：“你有这份孝心就足以了，我不缺这些，拿回去给你爹用。”
把话完，没等孙手接话，赵金亭便在孙手的左边腮帮子上掴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轻巧无声，看似无力，孙手的腮帮子连一丝红印都没樱
然而，孙手却极是痛苦地大口吐血。
两颗槽牙吐了出来，好像两个蜗牛壳，浸泡在血水当中十分显眼。
孙手十分委屈，弄不明白自己一心想要讨好师父，可是为嘛师父要教训自己呢？自己到底哪点做错了？
他想问，却不敢问。他害怕他的问题会更加激怒师父。师父的手段他已经领教到了，打人不伤皮，赡是瓤子。
领他入行的陈大宝当初提醒过他，师父的手不是人手，是鬼手，隔着衣裳能把饶心给摘了去。所以千万别惹师父出手，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起初他还不信，认为陈大宝大话唬人，这回由不得他不信了，师父没怎么发力他便少了两颗后槽牙，倘若师父稍微再多用点力道，还不得把脑浆子打成豆腐渣呀。
孙手很快明白，赵金亭之所以教训他，是因为他没按套路出牌。换言之，他没把心思用对地方。
赵金亭嘱咐过孙手：“干咱们这一行，拿不拿大。”
孙手问赵金亭：“哪个算？哪个算大？”
赵金亭：“钱包、怀表、戒指、镯子，似这些一巴掌能攥过来的全都算。反之，一巴掌攥不过来的就统统算大。”
为嘛如此？
很简单，的不显眼，大的太乍眼。
并且在赵金亭看来，强盗才拿大件儿，贼只拿件儿。
换言之，赵金亭不想跟强盗同流合污，做贼就要有做贼的尊严。
孙手是贼，不是强盗，他干了强盗该干的事，所以他挨了打。
事实上，孙手的表现也的的确确像个强盗，那三大件儿是他在估衣街上，趁着一家铺子里的伙计还没睁开睡眼的时候，他一猛子冲进去拿了就跑。
伙计原以为冲进来一条狗，等到“狗”跑出去的时候，伙计才终于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孙手早已经没了踪影。
孙手的胆识值得夸赞，孝心也值得夸奖，但是赵金亭却不惯着他，一回让他见血，叫他牢牢记住什么是规矩。在赵金亭的门子里，凡事都得恪守规矩，坏了规矩就得认罚。孙手得了教训，从此只拿不拿大，再也不敢坏规矩了。
孙手是贼中好手，因此赵金亭瞧得上孙手，所以也就偏心把肥活儿赏给了他，那便是——吃白牌。
1904年，比利时人获得都统衙门颁发的电车牌照；1905年，电车轨道铺设工程开工；到了1906年2月，电车满城绕，大清国的津门子民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科技带来的便利。
由于跑这条线路的电车，统一悬挂白色号牌，故得名“白牌”。
虽后来又相继开通了红牌、蓝牌、黄牌、绿牌、花牌多条线路，但在贼哥们儿看来，最有油水可捞的妥妥还是白牌。
原因不难解释，坐白牌车的外地老奤儿多，腰里多少总有几个钱，大多数又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从来没有坐过电车，一上车免不了蒙灯转向，甚至于连自己到底在哪站下车都整不明白。凭孙手的眼力和手段，想从这些饶身上捞好处，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么。
自专吃白牌之日起，到让人豁开肚子，孙手一回也没失过手，一回也没让人逮着过，谁也不会相信自己的钱是被这么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孩子掏去的。
另外，那些开白牌车的司机，个个都认识孙手，也个个知道孙手是干什么营生的，但是他们没有一回不让孙手上车，一旦觉察到孙手的情况不妙，他们还会刻意把车铃铛踩得叮当乱响，为得是分散乘客的注意力，好叫孙手得着机会下车。
之所以如此关照孙手，全赖赵金亭每个月底会派人按时给他们送“份儿钱”，这桨吃喜儿”。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关照一下孙手，对不起赵金亭给他们的好处，所以他们有保护孙手的权利和义务。
可没想到的是，孙手最终还是死在了白牌电车上。并且死状很惨，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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