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井石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浑浊的江面。
夕阳的余晖将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如同泼洒开的巨大血渍。
他看到了什么？
是粤省鹅城战场上，武田信雄1136师团在92军铁壁合围中绝望的“玉碎”冲锋？
是海岸线上，张海峰、赵雪明那两个伤亡惨重的民兵师，在日军舰炮轰击下依然挺立如礁石的悲壮身影？
是韶关城头，李铁军的特战旅在日军师团狂攻下浴血不湍呐喊？
还是…长江水道里，被两岸炮火撕咬得步履维艰、最终未能及时赶到的增援舰队？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破碎、重叠。
粤省，那是他苦心经营，投入了巨大兵力和资源，眼看就要被彻底“平定”的粤省！是帝国切断华南与内地联系、获取南方资源的关键跳板！可现在，为了填补长沙那个被萧山令撕开的、深不见底的血窟窿，他亲手将粤省推入万劫不复，甚至搭上了整个第11军！而这一切，似乎都无法改变最终毁灭的结局。
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结局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勒得他喘不过气。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野心勃勃的“支那派遣军”司令，而是一个被帝国战车无情碾过、又被推向悬崖的弃子。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办公桌，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银质相框上。照片里，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笑容清澈而明亮，那是他远在京都的儿子。
松井石根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温柔地抚摸着冰冷的相框玻璃。指尖划过少年阳光灿烂的脸庞。浑浊的老眼中，那属于帝国大将的冷酷与决绝悄然褪去，只剩下一个父亲深不见底的悲凉和无助。
为了虚无缥缈的“圣战”，为了东京那些陷入癫狂的赌徒，他牺牲了太多部下的性命，牺牲了整个粤省的战局，如今，难道还要让这些仅存的种子，驾驶着单薄的飞机，去执行那几乎必死的“特攻”任务，只为尝试捞回阿南惟几这具早已被宣判死刑的躯壳？去填长沙那个注定要吞噬一切的绞肉机？
值得吗？
他枯坐良久，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座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带着一种隔世的苍茫。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拿起桌上一支沉重的派克金笔。笔尖悬在那份关于组织“决死特攻队”的命令草案上，微微颤抖着。
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顺着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滑落，“啪嗒”一声，滴在洁白的命令稿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笔尖，终究没有落下。
他颓然松开手，金笔无力地滚落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缓缓拉开抽屉，将那份沾着泪痕的“特攻”命令草案，连同阿南惟几沾血的求援电报，一起轻轻推了进去，仿佛推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然后，他缓缓拿起另一份早已拟好的、格式化的回电稿，上面只有冰冷的几个字：“…尽力尝试…然突破无望…恐难达成…” 他拿起笔，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僵硬而潦草，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印记。
做完这一切，松井石根仿佛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深深陷进宽大的座椅里，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只刚刚抚摸过儿子照片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
窗外，黄浦江呜咽着，汇入长江，裹挟着上游战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一路东去，奔向那深不可测的、埋葬了无数帝国迷梦的太平洋。
汨罗江南岸，被压缩在泥泞滩涂与残破村庄间的日军第11军残部，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困兽，在绝望中嗅到了一丝扭曲的“生机”。
松井石根那份措辞严厉、近乎癫狂的“决死救援”电报，在昏暗、散发着血腥和腐臭的临时指挥所里，被参谋用颤抖的声音念出。
“……不惜一切代价…空中水上特攻…关东、朝鲜、台湾…决死挺进队…皇敕命…务必接应司令官阁下突围…”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阿南惟几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死寂的灰烬中猛地迸溅出一点病态的火星。
“决死…挺进…”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命令…各部队…立即整备！丢弃所有重装备！伤病员…留下断后！所有能拿枪的士兵…向南京、合肥、郑州、太原方向…全力突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帝国的援军就在路上！打开一条血路！接应司令官！为了皇陛下！板载——！！！”
这声疯狂的嚎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包围圈内日军残兵最后一丝扭曲的、求生的兽性。
被饥饿、恐惧和绝望折磨到极限的士兵们，在军官挥舞的军刀和手枪威逼下，爆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绝望与狂热的嘶吼！
“板载——！！！”
“杀出去——！！！”
土黄色的人潮如同被激怒的蚁群，在狭的包围圈内疯狂涌动，不再有建制，不再有战术，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盲目的冲锋！
他们丢弃了笨重的山炮、辎重车，甚至砸毁了仅存的几辆卡车。
伤兵被粗暴地推向后方，绝望的眼神中充满了被抛弃的怨毒。
士兵们挺着刺刀，抱着炸药包，嚎叫着，如同决堤的浊流，分成数股，不顾一切地撞向华国军队包围圈的各个方向！
合肥、南京、郑州、太原——这四个方向，如同四根救命稻草，在阿南惟几疯狂的指令下，成了日军残兵眼中唯一的生路。
然而，这“四路齐出”的突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混乱与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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