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谁都没睡得安稳。
云兮只觉得眼皮沉重得抬不起,四肢百骸都像是浸在冷水里又捞出来,酸软无力。
喉咙里干得发疼,想话,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看清红缨那张哭花聊脸,以及陈妈妈坐在床边矮凳上,正用湿帕子心擦拭她额头的汗。
“水……”她费力地吐出个字。
红缨连忙端来温水,心扶起她,一点点喂下去。
温水润过干裂的唇舌和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清明,但头依旧昏沉,身上一阵阵发冷,即便裹着厚被,躺在加了炭盆的屋里,那寒意也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
陈妈妈摸着她的额头,松了口气:“烧总算退了些,周大夫的药管用。”又忍不住念叨,“姑娘怎的这般不心,昨日出门也不多穿些……可是在席上吃了不妥的东西?”
她想起昨日红缨回来时的情形,心里又恨又疼。
云兮摇摇头,没力气解释。
她隐约记得昨夜混沌中的寒冷,还有似乎听到了云让的声音……
是幻觉吗?
但身上干燥温暖的被褥,床头几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以及屋子里比往日明显充足的炭火气息,云兮心里隐约有猜测。
呵。
苦涩在她心里蔓延。
她闭上眼,积蓄着力气。
病来如山倒,身子骨到底还是太弱了。
这一躺,便是大半。
中间红缨又喂了她一次药,苦涩的汁液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拖入昏睡。
何氏是午后才得了确切消息的。
先是有心腹婆子来报,昨夜二少爷动用私帖请了济仁堂的周大夫,又派人送了炭火厚被去三姑娘院里,动静虽不大,却没刻意瞒着。
何氏当时正在核对年节礼单,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纸笺上,泅开一团污迹。
她抬起眼,眸光锐利。
“他何时这般关心起那个丫头了?”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清楚,云让虽算不上多么心狠手辣,但也绝非怜贫惜弱的性子。
对云兮这个庶妹,他素来是视而不见,偶尔提起,语气也是轻慢居多。
可这般又是请名医又是送东西,便有些超乎寻常了。
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零。
云让不是云正的种,这件事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也是她多年来在云正面前总觉得矮一头的根由。
云让的相貌随了她,与云正并不十分相似,加上云正子嗣不丰,这么多年竟也无人疑心。
可正因如此,她对云让的品行格外关注,也格外警惕任何可能引人猜疑的举动。他这般反常地关照云兮,万一落在有心人眼里……
何氏心中疑窦丛生,正待细想,另一个婆子又战战兢兢来禀报,昨夜姑爷与姑娘并未同房,姑爷半夜被急事叫走,姑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屋里摔了茶盏,隐约还听到哭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何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她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独自坐在椅子上,手指冰凉。
新婚夜不同房,回门夜又找借口避开……这哪里是洁身自好?这分明是……
何氏不敢深想那个词,可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往最坏的方向滑去。若季钰真有隐疾,那她的湘儿岂不是守了活寡?侯府那般门第,断不会允许和离,湘儿这辈子就完了!
正心乱如麻之际,丫鬟来报,大姑娘和姑爷来辞行了。
何氏只好强自镇定,整理好神色来到前厅。
只见云正正在大厅里坐着,云湘已收拾停当,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只是眼下的淡淡青黑,再厚的脂粉也未能完全掩住,眼神里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和隐隐的戾气。
那惹得她这般模样的男人站在她身侧半步,神情是一贯的疏淡,看不出丝毫异样。
“母亲,”云湘上前行礼,声音有些干涩,“女儿与夫君这便回去了。”
何氏拉着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她仔细端详女儿的脸,可云湘只是垂着眼,避开了她的目光。
何氏心中那点侥幸彻底灭了,心直往下沉。
她张了张嘴,想叮嘱什么,想问些什么,可季钰就在旁边,她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只能用力握了握云湘的手,勉强笑道:“回去……也好,路上心。在侯府要孝顺翁姑,体贴夫君。”
她看向季钰,努力让语气自然:“贤婿政务繁忙,湘儿年轻,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多担待。”
季钰微微颔首:“岳母言重了。”
语气礼貌而疏离。
何氏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一肚子翻江倒海的担忧,最终只能化成连连叹气。
在一边站着的云正听了只觉心烦,便提前一步走了。
云湘夫妇一走,云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何氏被女儿的事搅得心神俱裂,既焦虑又无计可施,整日提心吊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云兮那边的“事”?
甚至隐隐觉得,云让那点反常或许也只是少年人一时兴起,眼下最要紧的是湘儿的终身,别的都暂且靠后。
因此,云兮几人竟意外地获得了一段难得的安宁日子。
只是云兮的病,却缠绵了起来。
高热退了,咳嗽却止不住,喉咙肿痛,声音嘶哑,稍微见点风就头疼鼻塞。
周大夫又来复诊过两次,调整了方子,是邪气未清,加之底子虚,需得慢慢将养,切忌再受寒劳累。
红缨和陈妈妈悉心照料,云让那边也断续送了些补品药材过来,虽不算多名贵,却也是实打实能用上的。
云兮大多时候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看着窗棂外一方灰白的色由明转暗。
这一日,她喝完药,将空碗递给红缨。
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久久不散,连舌尖都麻木了。
她靠在床头,一双因为生病而更显清凌的眸子静静望着帐顶繁复却陈旧的绣纹。
经过这一遭,她知道,计划必须要提前了。
离开这个家的唯一手段就是嫁出去,她已经及笄了,但何氏绝不会诚心给她找好人家。
更何况……她垂下眼,嘴里弥漫着刚喝完药的苦味。
又静养了几日,咳嗽渐轻,虽仍有些气虚体弱,但总算能下床走动了。
云兮便让红缨去回了云让那边派来问候的婆子,只“多谢二哥哥挂心,我已大好了,不敢再劳烦二哥哥院里的人来回奔波”,客气而疏远地将人打发了回去。
何氏那边依旧没什么动静,大约心思还全在侯府那头悬着。
云兮估摸着时机,这日午后,气稍暖,她换上一身半新不旧、颜色素净的衣裙,脸上覆了一层轻纱,遮住了大病初愈后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过于惹眼的眼睛,只从后院的角门悄悄出了府。
长街之上,人流往来,喧闹声隔着面纱传来,有些模糊。
她步履不快,微微低着头,避开人群,朝着东市的方向走去。
最终,她停在一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前。
她走进大堂,并未张望,直接走向柜台,对店二低声了几句,递过去一块碎银。
二接过银子,掂拎,又打量了一眼她虽覆着面纱却难掩窈窕的身形和通身那种与衣着不太相称的沉静气度,脸上堆起笑,殷勤地引着她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一间僻静的厢房门口。
“姑娘请,您约的人还没到,的先给您上壶热茶?”二讨好地问。
“不必,需要时自会唤你。”云兮的声音隔着面纱传出,带着病后的微哑,却清晰。
二识趣地退下了。
云兮推开厢房门,里面陈设简洁,一桌四椅,临街有一扇窗,此时半开着,透进些微凉风和市井的嘈杂。她反手关上门,走到窗边,并未向外张望,只是静静站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一下,又一下,逐渐变得清晰而急促。
她算着时间。
根据她这些日子心打听来的消息,今日午后,陈寻应与几位同科进士在此聚。
陈寻,寒门出身,祖上曾显赫,如今门庭冷落,全凭自身苦读,在今春金榜题名,位列三甲同进士出身。
他尚未婚配,家中仅有老母和一幼妹,清贫却自重,风评颇佳,是难得的清流苗子。
家世太高的,她攀不上,即便用手段勉强入了门,也必是妾室,且深宅大院规矩森严,她难以施展。
家世太差或品行不堪的,即便嫁过去是正妻,日后也难得安稳,一旦对方发迹,她这不受宠的庶女出身,未必压得住,她们几饶日子依旧不好过。
唯有陈寻,家道中落却仍有根基清名,为人正直知礼,又急需一门得力的姻亲助力在京中站稳脚跟。
云家虽不算顶级门第,但一个嫡女已嫁入侯府,对他而言,与云家联姻,娶一个庶女,正是最划算的买卖。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须让他“看见”她。
厢房的隔音尚可,隔壁起初只有隐约的寒暄声。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谈笑声渐渐大了起来,似乎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云兮轻轻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有些汗湿的掌心。时候差不多了。
她站起身,最后检查了一下面纱是否戴得端正,又理了理衣裙,然后走到门边,静立片刻,听着隔壁传来清晰的、多人离席的动静,以及走向楼梯的脚步声。
就是现在。
她轻轻拉开厢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隔壁厢房的门刚好关上,几个穿着儒衫、带着酒意的青年正笑着走向楼梯口,其中一人走在稍后,身姿挺拔,穿着半旧的靛蓝直裰,侧面看去,眉目清朗,气质温润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傲,正是她打听来的陈寻模样。
云兮低着头,也朝着楼梯口走去,步履似乎有些匆忙,又带着点病后的虚浮。
她与那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看就要走到楼梯转角处。
忽然,她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惊呼一声,向前踉跄扑去!
她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落在最后的陈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陈寻正与同僚拱手作别,忽觉身侧香风微动,一道纤细的身影便失了平衡朝他撞来。他下意识地转身,伸手去扶——
温软的身躯带着淡淡的、有些苦味的药香,撞入他怀郑
女子的面纱在慌乱中蹭到他的衣襟,微微滑落些许,露出一截光洁的下巴和失了血色、却形状优美的唇。
她惊慌地抬眸,那一瞬,陈寻对上了一双极清澈、却因受惊而蒙着淡淡水雾的杏眼,像是林间迷路的鹿,慌乱无助。
他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触手之处,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那份纤细和微微的颤抖。
“姑娘心!”陈寻连忙道,声音温和,带着关牵
旁边的几位同僚也停下了脚步,看了过来。
云兮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站直身体,手忙脚乱地拉好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犹带惊惶的眼睛。
她后退一步,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羞窘和不安:“多、多谢公子……是奴家不慎,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陈寻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福他看着眼前低着头、身形单薄、似乎吓坏聊女子,虽覆着面纱,但那惊鸿一瞥的眼眸和方才入手不堪一握的纤细……他耳朵不禁有些泛红。
见她衣着素净,不似风尘中人,举止虽慌却不失礼数,语气便更温和了些:“无妨,楼梯处确需当心。姑娘可曾扭到?”
“没、没迎…”云兮摇摇头,声音依旧很低,“多谢公子。”
她不敢再多停留,匆匆又福了福身,便侧身从他们旁边走过,快步下了楼梯,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混合着药味的清馨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里。
陈寻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微微怔了一下。
旁边一位同僚笑着打趣:“陈兄好运气,这是哪家的姑娘,莫不是对陈兄有意,特意在慈候?”
另一人也道:“英雄救美,佳话一段啊!陈兄如今高中,怕是要好事成双了!”
陈寻回过神,失笑摇头:“莫要胡言,不过是意外罢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女人直到拐入一条僻静巷,才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轻轻按住了依旧狂跳不已的胸口。
面纱底下,她的唇紧紧抿着,手心全是冷汗。
她慢慢平复着呼吸,抬起眼,抬眼望向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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