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平道,活像被巨斧硬生生劈进大山深处的一道狰狞伤疤。
姜维就戳在悬崖边凸出的石嘴上,一身铁甲被山风刮得哗啦作响。他仰着头,脖颈绷出铁硬的线条,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咬住头顶那片灰蒙蒙的空。一只孤鹰,正拖着长长的唳叫,在沉沉铅云下盘旋,一圈,又一圈。
“第十一圈了……”他嘴唇无声地翕动,声音低得刚出口就被凛冽的山风撕碎、卷走。右手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腰间冰冷的剑柄,发出沉闷单调的“笃、笃”声,敲得旁边几个亲兵心尖也跟着一抽一抽。剑阁方向的烽烟,在极远处际凝成三道粗重、焦黑的墨痕,已经整整三日,未曾淡去分毫。
“大将军,”亲兵队长张嶷的声音带着点被风吹散的干涩,他捧着个沾满泥点的皮筒,心地递上前,“邓艾那老贼,又差人射上来的。”
姜维没回头,只伸出左手。那卷捆扎得异常紧实的帛书落入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山野的湿冷。他拇指粗暴地刮开封泥,展开。目光扫过上面那几行熟悉的、带着刻意矜持的字迹,嘴角先是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随即猛地向下压去,唇边刻出两道刀劈斧凿般的深痕。
“哼,”一声短促的冷笑从鼻腔里挤出来,在寂静的崖边格外刺耳,“邓艾匹夫!偷渡阴平?真当姜某的‘挑衅’,是摆在案头供你观赏的摆设不成?”他猛地攥紧帛书,粗糙的指腹几乎要将那坚韧的布料生生揉碎。目光投向脚下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决绝,“此乃绝地!纵有十万精兵,欲从此过,也叫他有来无回!吾‘挑衅’在此,看他邓士载如何‘傲才’!”
他正待厉声下令全军戒备,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擂鼓般重重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马蹄铁急促地磕碰着山道嶙峋的石块,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一路冲上了这的崖坪。
“大将军!大将军!成都……成都急报!”马背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的,浑身泥水,脸上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雨,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嘶声。他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裹紧的、一尺来长的黄铜圆筒,高高举起。铜筒末端,一方鲜红刺目的朱砂印,在阴霾的光下,如同刚刚剜出的心头血,烫得人眼睛生疼。
刹那间,整个崖坪上,只剩下山风呼啸的呜咽。
姜维伸出去接那铜筒的手,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瞬,指关节捏得泛白。他沉默着,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过铜筒,拧开。里面,是一卷质地异常精良的素白帛书,缓缓展开。
他的目光,如同被烙铁烫伤般,死死钉在那方殷红如血的御印上。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冻结,寒意从脚底板直冲灵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扎进他的脑子里。
“敕……令……投……降……”
四个字,轻飘飘的帛书,此刻却重逾千钧,压得他臂膀上的铁甲片都在微微震颤。
“呃啊——!”
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完全不成调的嘶吼猛地炸开,撕裂了山崖的寂静!姜维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左手死死攥着那卷降诏,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要将它连同那方刺目的朱印一同捏成齑粉!右手则闪电般探向腰间,“锵啷”一声刺耳龙吟,冰冷的剑光骤然炸亮!
剑光一闪!
“咔嚓——!”
沉重的硬木帅案一角,应声而飞!碎裂的木屑如同被惊起的蝗群,噼里啪啦四处飞溅,打在冰冷的铁甲上,落在泥泞的地面。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陛下何故先降——!!!”
这一声咆哮,裹挟着无尽的悲愤、绝望和不甘,如同受赡巨兽在深渊中的最后哀鸣,撞在陡峭的崖壁上,激起层层叠叠、令人心悸的回音。帐内死寂一片,亲兵们全都死死低下头,不敢看主帅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更不敢看地上那卷沾了泥污的诏书。
突然,帐外响起一片密集的、急促的噼啪声,由远及近,迅速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打湿霖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丝被狂风吹卷着,斜斜地扑进帐内,扑在姜维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扑在他紧握的剑柄上——那剑柄上,一圈被磨得发白、甚至有些发灰的孝布,被雨水迅速浸透,颜色变得更深,沉甸甸地缠绕在剑格之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过眼角,像是滚烫的泪。姜维死死咬着牙,牙根都渗出了铁锈般的腥甜。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卷冰冷的帛书,一点点、一点点地塞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条毒蛇,缠绕上来。
……
七日后。剑阁关下,黑云压城。
钟会的大军,如同漫过堤坝的黑色铁流,沉默而森然地铺满了关前的每一寸土地。旌旗蔽空,矛戟如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沉重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关城上,残存的蜀军士兵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指节发白,脸上混杂着恐惧、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中军帐内,却像另一个世界,死寂得可怕。姜维独自一人坐在案后,案头那卷摊开的《八阵图》,早已被无数次地摩挲揉捏。素白的帛页上,此刻却多了一团团刺目的暗红——那是他指间伤口反复开裂、干涸、又再次裂开,留下的斑驳血痕。有的地方墨迹被晕染得一片模糊,有的地方则被硬生生抠破。
他低垂着头,散落的鬓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帐外震的战鼓声、士兵的呐喊声、风卷大旗的猎猎声,似乎都离他很远,很远。
突然,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停在帐门外。紧接着,帐帘被一只戴着精钢护腕的手猛地掀开。刺眼的光涌入,映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金甲在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正是钟会。他脸上带着一丝胜利者特有的、矜持而疏离的笑意,目光锐利地扫过帐内,最终落在案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姜大将军,别来无恙?”钟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魏子仁德,念蜀中生灵,不忍再动干戈。大势如此,将军……还在犹豫什么?”
姜维依旧低着头,手指却无意识地划过帛书上那一团团暗红的血迹,指尖传来粗糙的、带着血腥气的触福就在钟会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再次开口时——
“呵……”一声极轻、极低的笑声,毫无征兆地从姜维喉咙深处滚了出来。那笑声开始很轻,带着点气音,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最后竟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带着癫狂意味的沙哑大笑!
“哈哈哈……邓士载啊邓士载……”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帐幕,看到了某个远在阴平道那头的老对手。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怪异的弧度,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你以为……这就完了?可敢……与某再赌一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间悬着的那枚温润青玉玉珏上!
“啪嗒!”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响起!那枚跟随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玉珏,竟被他生生在掌心捏得粉碎!碎裂的玉屑簌簌落下。紧接着,他腰腹间那块精铁打造的护腰暗甲,发出一声极轻微、极机括的“咔哒”轻响,一个的暗格,无声地滑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蜀锦地图。姜维沾着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将地图展开。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地图西北角,一个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异常清晰的标记上。那标记旁边,还用蝇头楷工整地写着两个字——
“沓直。
他的指尖,带着刚刚捏碎玉珏的余力,重重地、反复地碾过那两个字,碾过那片代表着屯田之地的标记。粗糙的指腹摩擦着细腻的蜀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朱砂的印记,在昏暗的帐内,红得如同心口尚未冷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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