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走后，章台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嬴政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重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学室，办得如何了？”他头也不回地问。
赵高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王上，已初具规模。仿照军正处之制，学室之人皆是王上亲自简拔，或是臣从秦吏之后中及宗室中挑选的绝对忠诚之辈。他们散布于咸阳的每一个角落，只听王上一人之令。”
“很好。”嬴政淡淡颔首，“寡人不仅要有一柄锋利的剑，更要有一双能洞穿所有迷雾的眼睛。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赵高身上：“备驾，去昌平君府上。”
赵高心中一凛，却不敢多问，立刻应诺：“遵旨。”
昌平君府内，灯火通明。昌平君熊启刚刚送走几位前来道贺的楚系官员，脸上还带着几分自得的笑意。在他看来，李斯虽然滑头，但最终还是得屈从于王室与楚系的联姻大势。嬴政再如何看重李斯，也不可能为了一个臣子，公然驳斥华阳太后的懿旨。
他正准备安歇，门外家宰却匆匆来报：“君上，王上……王上驾临！”
熊启大惊失色，连忙整顿衣冠，率领府中上下奔至门外迎接。
“臣熊启，不知王上深夜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熊启伏地大拜。
“昌平君何罪之有？是寡人来得唐突了。”嬴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径直走入府内主厅，“都退下吧，寡人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相邦。”
待众人退去，厅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嬴政随意地坐上主位，开门见山：“寡人刚得到一个消息，想与相邦分享。”
“请王上示下。”熊启恭敬地垂手立于一旁。
“韩国，南阳郡守叶腾，已密表降秦。”
“什么？！”饶是昌平君久经风浪，此刻也难掩震惊。南阳若失，韩国便如被剥去硬壳的龟鳖，再无任何抵挡之力！大秦一统下的步伐，竟已快到了这个地步！
“此乃佑我大秦！”熊启立刻反应过来，躬身道贺。
嬴政摆了摆手，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所以，廷尉李斯，已被寡人派去南阳主持大局。他此行事关国运，责任重大，短期内，怕是回不了咸阳了。”
昌平君心中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嬴政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告诉他，联姻之事，暂时不必再提。但他还没来得及组织言辞，嬴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遭雷击。
“嫪毐已除，吕不韦归隐，韩国亦将纳入我大秦版图。”嬴政站起身，缓步走到熊启面前，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笼罩下来，“寡人以为，是时候该正式亲政，总揽大权了。”
亲政！
这两个字，比“韩国归降”带来的冲击力还要巨大！这意味着，嬴政将成为真正意义上乾纲独断的秦王！
昌平君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身为相邦，本该为此高兴，但亲政也意味着，楚系的核心华阳太后将彻底隐退。
就在他心念电转，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嬴政却突然话锋一转，语气竟温和了许多。
“寡人亲政，当立后以安邦国。后宫不可一日无主。”
他直视着熊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听闻相邦有一胞妹，名唤熊芊，温婉贤淑。寡人欲迎娶令妹为后，正位中宫。不知昌平君，意下如何？”
熊启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李斯与王姑嬴卿联姻，不过是让楚系多一个强援。而秦王迎娶楚女为后，这意味着未来的秦国太子，将流淌着一半楚国的血液！这是何等的大荣宠！这是将整个楚系抬到了国戚的巅峰！
前一刻的失落与警惕，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冲得无影无踪。
“这……这是我熊氏一族，是整个楚系的无上荣光！”昌平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他毫不犹豫地再次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臣，代全族谢过王上恩！王上圣明！”
“呵呵，很好。”嬴政扶起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从此，你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熊启大喜过望，连连称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嬴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幽深似海的冰冷。
他要亲政，要扫平六合，就必须安抚住国内这支最庞大的外戚势力。联姻，是最好的麻醉剂。
为猛虎，换上一副更华丽、也更贴近咽喉的枷锁，待到时机成熟，只需轻轻一拉，便能让其彻底臣服。
……
……
相邦府内，灯火阑珊。
往日的车水马龙早已消散，只余风过竹林的萧索。吕不韦遣散了大部分仆从，偌大的府邸显得空旷而寂静，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即将启程前往封地洛阳，名为归老，实为放逐。
一袭素衣的吕娥蓉悄然步入书房，为父亲的青铜灯盏添上新油。灯火“哔啵”一跳，将吕不韦略显苍老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都准备好了？”吕不韦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父亲放心，车马行装均已备妥，明日一早便可出发。”吕娥蓉轻声应道，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丝毫没有面对离别的伤福
吕不韦缓缓点头，抬眼审视着自己的女儿。这个自便在权谋中心长大的孩子，有着远超同龄饶聪慧与坚韧。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娥蓉，为父大势已去，明日便启程往洛阳，此生恐再难回咸阳。”
“女儿明白。”
“你不明白。”吕不韦打断了她，“我吕不韦可以败，但吕氏一族不能败。我着《吕氏春秋》，欲为下立法，掌控‘道统’，却终究快不过王上亲政的脚步。如今，书成了，人却败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吕娥蓉：“我着书传世，身后名可待后人评。但吕氏的未来，满门的荣辱，从我离开咸阳这一刻起，便都系于你一人之身了。”
吕娥蓉心中一凛，垂首道：“女儿定当谨守本分，操持家业，不堕吕氏门楣。”
“不够！”吕不韦声音陡然提高，“仅仅守成，在这虎狼环伺的咸阳，只会被啃食殆尽！你要做的，是进攻！”
他起身，走到女儿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从今往后，你要时时刻刻待在李斯身边。”
吕娥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父亲，李廷尉他……”
“他如今是廷尉，未来未尝不可是相邦。”吕不韦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昔日门生的欣赏，也有一丝不甘，
“大王信他，用他，因为他根基不深。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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