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总是浸润在一种水汽氤氲的暖意里。靖王府后园那几架老紫藤，今年开得格外泼辣，累累叠叠的淡紫色花穗瀑布般垂落下来，几乎要把支撑的木架压弯，浓郁的甜香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引得蜂蝶缭乱。
沈月薇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腹部已有了明显的隆起，她微微侧身，好让这五岁半的人儿安安稳稳地依偎在自己臂弯里。萧承璟站在她们身后，一手轻搭在妻子肩上，一手随意地护在女儿身侧，目光沉静地望着那两扇洞开的垂花门。
“娘亲，”萧玥（名安安）扭了扭身子，手攥紧了沈月薇的衣袖，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爹爹，是画上的皇爷爷和皇奶奶要来了吗？”她仰起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沈月薇低头，手指温柔地将女儿鬓边被微风吹乱的一缕细软发丝别到耳后，声音温软：“是啊，安安不是最喜欢看那幅画像么？画上的皇爷爷皇奶奶，今日真来看我们安安了。”她抬眼，与萧承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退位的帝后突然驾临江南，这消息来得如这紫藤花期般迅猛，让人连准备都带着几分仓促的惊喜。
花架另一侧的石桌旁，沈文柏正笨拙地试图把一块软糯的点心掰成更的碎块，喂进怀里扭股糖似的哥儿嘴里。他的妻子林清婉则抱着安静些的姐儿，含笑看着丈夫手忙脚乱。沈母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散发着荷叶清香的软糕走过来，轻轻放在桌上，眼角余光也忍不住瞟向门口的方向，带着几分恭敬的期盼。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相击的清脆琳琅声，打破了满园花香里的宁静。所有饶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垂花门口，光影晃动，先踏入眼帘的是一抹极其耀眼的明黄云锦。退位的皇后娘娘，当今的皇太后，保养得夷脸上几乎寻不见多少岁月痕迹，只眉眼间沉淀着阅尽千帆的从容与慈和。她身上并无过多繁复的钗环，唯有一支赤金镶南珠的凤钗斜簪发髻，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紧随其后的皇帝，如今已是太上皇，身形依旧挺拔，穿着玄色绣金常服，面容不怒自威，目光锐利如昔，只是那锐利在扫过庭院时，很刻意地收敛了几分，显出一种略不自然的温和。
安安的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就往沈月薇怀里又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对从画像上“走下来”的华贵身影，带着全然的陌生和审视。
沈月薇在萧承璟的搀扶下，欲起身行礼。皇后已眼疾手快地几步上前，虚虚一扶：“快别动！月薇啊，身子重，这些虚礼就免了。”她的目光落在沈月薇隆起的腹部，满是真切的关怀，“这江南水土是养人”随即，那慈爱的目光便如磁石般牢牢吸在了沈月薇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人儿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欣喜。
“这就是我的安安？”皇后的声音瞬间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她微微俯身，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像骤然盛放的牡丹，“快让皇奶奶瞧瞧！哎哟，这眉眼，这鼻子，活脱脱承璟时候的模样，可这灵秀劲儿，又像极了你娘亲！”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带着心翼翼的邀请，“安安，来？”
安安没动，反而把脸更深地埋进母亲柔软的衣料里，只露出一双警惕又好奇的大眼睛，飞快地瞟一眼皇后，又迅速垂下。几息之后，她忽然踮起脚尖，手拢成喇叭，凑到沈月薇耳边，用自以为只有娘亲能听见、实则满园子都隐约捕捉到聊气声，软软糯糯地告密：“娘亲，他们……比画胖一点点哦。”
这童言无忌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一片忍俊不禁的涟漪。
林清婉赶紧用帕子掩住上扬的嘴角。沈文柏怀里正闹腾的哥儿也似有所感，停下扭动，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沈母连忙轻咳一声，带着笑意低声提醒：“安安，不得无礼。”
皇后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极其爽朗开怀的大笑，眼角都笑出了细细的纹路：“哎哟我的心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胖点好，胖点福气才多呢！”她毫不介意，反而更凑近了些，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诱哄，“安安别怕，皇奶奶这里呀，”她故意抖了抖自己那宽大精美的云锦袖口，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藏着好多甜甜的糖豆豆哦，都是给我们安安的，想不想看看？”
糖豆的诱惑力是巨大的。安安的大眼睛里明显闪过一丝动摇，攥着娘亲衣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太上皇，威严地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踱步过来。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和蔼一些，但那久居上位形成的威仪早已刻入骨髓，即便刻意放柔了目光，落在安安眼中，这位“胡子爷爷”依旧显得过于严肃，甚至有点……凶巴巴的。安安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几乎完全躲到了萧承璟的腿后，只从父亲挺拔的身侧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望着他。
太上皇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那点努力挤出来的温和显得有些僵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萧承璟适时地弯下腰，大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发顶，温声道：“安安，这是皇爷爷。皇爷爷看着严肃，其实最喜欢安安这样可爱的囡囡了。你看皇爷爷的胡子，”他指了指太上皇修剪得十分整齐、泛着银灰色光泽的短须，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神秘，“是不是比画像上看着更威风？”
安安的注意力果然被那“威风”的胡子吸引了。她歪着脑袋，认真地盯着看，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似乎在努力比较画像与真饶区别，眼神里的怯意慢慢被纯粹的好奇取代。她犹豫着，伸出肉乎乎的手指，试探地、极轻极快地，在太上皇垂在身侧的手背上，像猫爪子一样，飞快地挠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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